12/13/2007

鬼哭

本文原刊於明報,世紀版,題目為編輯所擬,感謝。

中大異議者.無家的鬼魂

瞬息泛過交錯的日光
消逝在風裏
我兩手扶着欄杆外望
一串又一串的泡影從眼前閃過
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
——楊牧,〈學院之樹〉

想 起中大,竟然傷心得要把一首辯證的詩裏虛無的部分突出。中大頒授榮譽法律博士學位予董建華,學生激烈抗議;有畢業同學家人聲淚俱下,不滿畢業禮的莊嚴被破 壞。要求畢業禮「莊嚴」的理由,似乎如同常識,不辯自明。我則想談談一個中大人傷心的理由。這時我只能相信,大部分人也都還同樣懂得,何謂傷心。

去 年中大瘋狂斬樹,一周內千人聯署反對,最與世無爭的博客寫了讓人潸然淚下的長文。舊生們回中大的經驗近於驚悚。在大埔道小巴上看見,年前新落成的工程大樓 (暱稱七彩蝦條)矗立於滿山綠樹間,奇醜無比,現實感與時空延續感馬上碎裂。它完全順應着香港近年愈新的建築愈醜之趨勢。空間中盛載的經驗與意義被毀,信 息清楚直接:這不是你的校園了,誰要你回來?

於是不少深愛中大的朋友說,不想再回中大了、「倒是乾淨」。物是人非製造疏離,而斬樹、山城變樓海、校園醜化規劃,便是有計劃的驅逐。要驅逐什麼人?

理念.經歷.性情

我 在大學裏認真領受知識,操練技術,並孜孜於將學科之表象與背後理念連結起來。文學以經典規勸失範世人,以邊緣埋伏反叛活力,以前衛領導凝滯世態,以文字紀 錄及情感表達為社會累積社群之共同基礎。本土文學在殖民地統治下一直處於邊緣,許多優秀作家生前辛酸歿後無聞,心血隨風飄蕩。學習香港文學,便是咀嚼先行 者的苦澀,作死者拐杖代之接觸生人與土地,閱讀是親身諦聽作者、一同調笑、為之捶背、與之辯難。在大學裏編文集學寫詩搞詩社讀理論,一邊參與學生組織,在 疏離的社會裏培養一己熱情、訓練身體力行拋頭露面對不公義之事異議,啣葉填海意圖匡正時弊,力求與真誠者同行。一直以來,上述這些都被描述是不利前途、社 會不屑一顧的事物,但在經濟低迷的日子,這些由求學經驗所累積而成的信念也未曾拋下,未有違反原則扭曲自己。由是我理解,信念構成尊嚴的基本,我的大學是 如此構成我的尊嚴。不是偉大,只是基本。

「為甚麼怕痛呢?遲早我們
都有不痛的機會」
——游靜,〈年少的詩〉

參 與學生組織,得以接觸歷年由學生書寫、中大官方歷史以外的版本。中大先賢在殖民地統治下另築一間大學,並列中文為大學主要授課語文,過程中當然未嘗沒有妥 協,但此舉到底是在當時作為殖民地語言的英文主流之外,為被殖民的本土人民語言另辟空間。我所認同的中大,有着批判異議的傳統,立足本土,關顧弱勢。只有 兩大而非八大的年代,坊間傳聞中大畢業生當官機會較低——哦那又如何?研讀過中大歷史後自然領悟,不是非當殖民地精英去統治人民不可。在另一間大學念書 時,有中大學生組織老鬼當上教授,鄙人特意穿拖鞋去其辦公室與之相認。陶潛有尊嚴,寫憤怒的〈詠荊軻〉,溫柔豐腴的田園詩說的其實是不戀官位,不能矯厲。 一度,中大人以樸素見稱,滿山薯look拖鞋爛汗衫,「反棈英」才是我們的意識形態。我的年代畢業也抱毛公仔拍照:朋友把那玩偶吊起,掛上兩條紙條:我係 正版米奇老鼠,我錯!我係精英主義大學生,我錯!開這樣認真的玩笑,這樣相信理念與風格的大學生,連畢業禮也不屑參加。嚴肅傳統原因:畢業禮儀式以殖民地 風格舉行,誰要殖民地的統治者來敲我們的頭、證明我們領受學位的資格?普遍性情理由:畢業禮繁文褥節正襟危坐,中學悶了七年還不夠嗎?那些繁文褥節並不構 成我的信念與尊嚴,是以也不應與我的大學、畢業本身有關。

異議傳統,激越之音

數落中大的異議傳統,諦聆激越之音,以下掛 一漏萬:八八年,爭持逾載學制終於四改三,中大是唯一罷課抗議的大學。九一年,當時校長高錕出席十一國慶酒會,學生前往抗議中國政府鎮壓八九民運,與保安 推撞,數名同學受傷。九三年,中大三十年校慶,有學生在校內作行為藝術式的遊行,抗議校方粉飾太平。也許那些日子,香港人比較記得八九民運「不得不示威」 的心境,記得以謊言清洗廣場的畫面,所以比較明白什麼是「粉飾太平」。九六年,為抗議李國章由黑箱選舉得任校長,數十同學衝擊校長就職典禮,彭定康須由禮 堂後門離開(猶帶笑容滿面);而「少數激進學生聯結校外人士搞事」,這種後來為社會上某些媒體習用的矮化論調,始於當時的中大校長李國章。九九年,聯合書 院四十周年院慶,當時的律政司梁愛詩出席典禮,學生到場抗議其在胡仙案及居港權事件上處理不當。二千年,居港權人大釋法一周年,各院校同學在政府總部外靜 坐,被警方用胡椒噴霧清場,中大同學被警方以公安條例檢控。○三年,葉劉淑儀到中大推銷廿三條,數百人出席論壇,中大學生會頒授「精忠報國」錦旗予她。○ 四年,中大英語化事件,中大師生校友在校內、報章各處力陳國際化不等於英語化,勸諫監察至今仍在進行。

現今由校方代表的中大,所想驅逐 的,就是沿上述異議歷史生長的的異議分子。《紅樓夢》裏探春說得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我曾加入保護 馮景禧樓外整個山壁的馬尾松,到最後那幾十棵蒼翠都守不住,乃是因為,有些在中大裏的人,不知愛護中大,日日想着大興土木、粉飾太平、無理性地跟國際名牌 (YouTube流傳劉遵義校長解釋董建華獲頒學位的「理由」,令人咋舌)。家賊難防,異議者則是無家的鬼魂。

多餘的人,多餘的話?

○ 七年,同學校友抗議董建華獲頒榮譽法學博士學位,受到保安激烈阻攔,不斷有人被推倒在地、橫額被沒收、擴音器毁壞。異議分子裏原也有不那麼無權無勢的,但 無權無勢者先被推倒。我是已傷心得不再想回中大,出來抗議的同學校友們,比我堅強。保安員們推倒他們當是迫不得己,我只希望他們記得,是這一班異議者,連 月奔波抗議爭取,阻止校方向中大員工(包括保安)徵收不平等的校巴費。我不忍應處同一陣線者對峙,不忍為他人着想的善良者孤立。電視上畢業同學家人激動哭 訴,旁邊一人親愛地伸手安撫,其實那位態度親愛的旁人,也是抗議的同學。

畢業禮。畢業禮的「莊嚴」非常單向,如果沒有了學術的付出與貢獻 便空無一物。什麼讓我們習慣了粉飾太平,甚至對粉飾動了真情?在電視裏看到說過文革民主論的曾蔭權,以博士帽輕觸促成人大釋法的董建華頭頂,頒發榮譽博士 學位。那個場面非常震撼,因為頒發者其實除權位之外無任何資格進行此項行為,受者除之前的權位外無任何資格得此授予,加上之前上司下屬的關係倒置,倍加突 顯那個高貴禮堂內、錦繡博士袍下,除了權位勢力之外無任何實物,連董曾二人作為人的內涵都被掏空。維持這個權位勢力獨大運作的場所,必須驅逐抱歷史信念、 面對權貴仍持有尊嚴的人——不只是抗議者或孤魂野鬼如我,而是全場同學都要放下對學術的信念與經驗、服膺於權力者的設置。這就是離開大學進入社會的標誌 嗎?畢業禮不應是這樣一場閹割式的成人禮。

哪怕遭到歷史的誤會
我們作為多餘的人,說出了多餘的話,又面對行刑槍隊
我們,我們汪汪而吠沒有
沒有一個議論滔滔從善而流,然後
出賣朋友
——飲江〈狗臉的歲月〉

看了utube,再哭一次。

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我在中大的幾年,過得怎樣你該了解。只是我還是對這個地方有感情。不回去了,因為真的,覺得傷心。我爬過的樹都不在了那時,我的樹都不在了,其他的破壞繼續,塵埃四散被踩在腳底。我還可以回去那裡,誠明的天台都成了禁地。沒有人讓我回去。或者從來,沒有人讓我進入過那個地方。我卻在此刻才懂。

sw said...

劉某
我們牽手。
被驅逐者的隊伍會壯大
鬼魂有著超越現實的力量
我們親愛
而且一定比他們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