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7/2007

涼了的咖啡

(《讀書好》專訪了陳智德,今日的經濟日報也刊出了葉輝專訪。)


香港寫文學評論的,大多同時是創作者。因此,寫評論最勤的人,其創作往往最缺乏評論。今年文學雙年獎評論組四位得獎者,除了許子東先生專治學術之外,葉輝、黃燦然、陳智德三位都寫詩,其自身創作及評論之數量,與對其作品的評論數量不成比例(葉輝好像連個人詩集都未出版)。寫評論是這等孤窗永夜一燈如豆的清苦味道,我有時插科打諢不甘苦情,有時心裡明白就此沉默。倒是,每年由學院產出、唸中文系、甚至研究過香港文學的那些學生,哪裡去了呢?難道我們所學習過的,真可以完全風過無痕?許是生活磨人吧。現在有網誌,誰都可以寫點隨筆評論;或至少,逛書店做一個寬鬆的讀者?很多作者很重視創作的持續,但其實即便不創作,可以為文學做的事也還有很多。

《咖啡還未喝完》拿在手上,現代詩研習社更愈來愈像一個傳奇。詩研社成立於03年,「成員」有葉輝、陳智德、湯禎兆、小西、袁兆昌,大約至05年開始冬眠,冬眠前就出版了《咖啡還未喝完》這本評論集。向來無法依時出席聚會,只能讀書。《咖啡》是詩研社九次詩會的結集,每次詩會以一位香港詩人為研習、評論的中心,九位詩人依詩會舉行時序為羅貴祥、關夢南、劉芷韻、梁秉鈞、蔡炎培、陳滅、飲江、洛楓、鄧阿藍。詩研社組織散漫卻做評論研習,這就是逍遙派的民間傳奇了。

記得當時《咖啡》很快看完,覺得奇妙,怎麼可以這麼有份量卻又同時輕盈?書中文章大部分是葉輝和陳智德手筆,多看幾篇我摸出門道來:陳智德是傳統學術功架,從史料出發,爬梳作者所受之影響脈絡,分析形式,從而在整體文學史上為作者尋找縱向和橫向的定位。讀文學的人都知道,這是令一名作者存在得更長久的方式。論蔡炎培和洛楓的兩篇最精彩,讓我體會到歷史真的可以賦予形式更深刻的意義(少年時以為敏感可以凌駕一切),閱畢就想擊掌。陳智德精準,葉輝的評論則經常有某種失神狀態,或從與作者幾十年的交情,或從作品裡的某個聯想點,一直對讀並置下去,把脈絡甚至相似性遠遠拋在腦後。前一種寫法是糾葛甚深,後一種是野馬狂奔,二者相加到最後便是他在序游靜《裙拉褲甩》裡從布希亞的ecstasy所講到的,忘乎所以。評論一般有權威位置,葉輝則帶頭迷路。像闡釋德里達的「延異」典例——我們只能以b詞去解釋a詞,葉輝以一本書解釋另一本書,答案永遠地變異和延遲。幾經迷路之後我終於明白,那些對讀與並置的文本遊戲,其實是像積木一樣可以無限堆疊上去,或突然毫無理由地停止,甚或可以用在另一個作者身上。遊戲關鍵的差異在於,作者之間的(想像性)關係。其它較少出場的評論者,驚鴻一瞥但面目也鮮明可認,像湯禎兆寫羅貴祥那一篇叫〈唯有我永遠面對目前〉(寧的腳註),一直覺得這題目明明應該用在湯自己身上。

出版了兩年的書,白色封面上有智海紅藍兩色的畫,一個人坐著看花,桌面一杯咖啡。白色封面容易發黃,恰如淡黃的咖啡漬。我是遲緩的人心臟衰弱,總是待咖啡涼了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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