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008

desperate

你吃東西好不好。你吃東西好不好。

我已經不再哭了,只是聲音嘶啞。什麼都不想做,處於全無欲望的匱乏當中,如同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覺得一切存在都偷偷錯誤。像那個試驗你是左腦還是右腦的旋轉女郎圖像,在某些時候你會發現只有你一個人沒有影子。這不是事實,但無法超越。

甚至不能辨認出失去了什麼。

多病的老狗,17歲,12月開始不再進食。後腳因皮膚癌而淋巴腫大,步履蹣跚,站立困難。前段日子嘔吐,醫生說是脊椎有骨刺,導致疼痛、暈眩、嘔吐。它混身疾病,現在早已是醫生撒手的情況了。在12月前仍然老當益壯,它一直在疾病中而精神飽滿,儘管自小極度憂鬱。把牠帶到街上,那日常熟悉的街道,它走得異常緩慢而痛苦,無法直線行走,經常維持準備邁步的姿勢茫然僵立,頷下飾毛在空中飄動,衰弱如一句囁嚅。白內障,右眼瞎掉,分辨不出玻璃,一頭撞在玻璃門上,好久才能調整過來。我覺得街景和行人都是對它的壓迫,幾乎在街上就哭出來。

一個無法理解與控制的世界。無法表達的複數內心。所謂絕望,就是夾在兩者之間。

把它放在廚房流理台上,以針筒往它口內注射牛奶。非常不願。如此虛弱無力,還是大口咬我,左手紫腫處處。它一向咬人,愈老脾氣愈差,難以說服。我一向的解決方法就是替它戴口罩。但現在是要讓它進食。我置身於自相矛盾的絕對錯誤。

我到客廳去取牛奶,它突然從流理台上掉了下來。不知是分辨不出地面與流理台之間的距離,還是依然倔強。它臥在地上大聲哀鳴,我開始痛哭。到後來我基本上是放聲大哭,求它吃東西。連悔疚都不算,只是一定有方法可以做到,只是我到此時此刻都不懂,一直沒有學過來。一度想打電話求助,但始終沒有。到了這個程度,向人求助或傾訴,都只會製造缺口或落差而已。

別人大概會想,17歲,也是高壽笑喪了。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狗是一切的缺口。

戴上塑膠手套,注射到它口裡的牛奶約十毫升。它搖晃著走回房,卻似乎又真的沒跌傷。我在客廳繼續痛哭,這是堅硬的現實,清醒持久的惡夢。你做過那種夢嗎?不停從高樓躍下,卻一直不能死亡或醒來。想它每日無休止地睡眠,那夢境如何?此間的失語,就是我偏重學習語言及精緻曲折之溝通的反饋。

1月2日替它求得下籤。
第二十四籤 下籤 古人殷郊遇師

詩曰
不成理論不成家 水性痴人似落花
若問君恩須得力 到頭方見事如麻

「痴人道塞之象」。依我說,這詩真狠,用來罵讀書人最合。 狗自然說不上理論,詩罵的是我吧。就這樣吧。它那疾病的路線,皮膚病、抑鬱症、生殖系統惡性腫瘤、皮膚癌、白內障、脊椎骨刺,將來我一一依循,於理最合。


昨 晚 回 家 , 帶 狗 散 步 。 乘 電 梯 的 時 候 , 摸 到 牠 乳 房 的 腫 塊 又 大 了 一 點 。 不 規 則 的 形 狀 , 像 一 串 尚 未 成 熟 的 , 石 雕 的 葡 萄 。 我 是 否 該 在 拿 到 獎 金 之 前 就 帶 牠 去 做 手 術 呢 。

某 天 我 一 意 孤 行 帶 狗 去 看 醫 生 。 後 得 悉 , 牠 全 身 上 下 應 做 手 術 者 共 七 處 。 我 暗 忖 , 此 後 當 積 極 參 與 各 項 文 學 比 賽 , 集 腋 成 裘 , 就 帶 牠 去 做 手 術 。 四 天 後 , 我 收 到 了 大 學 文 學 獎 的 通 知 。

清 人 黃 仲 則 有 詩 : 「 千 家 笑 語 漏 遲 遲 , 憂 患 潛 從 物 外 知 。 悄 立 市 橋 人 不 識 , 一 星 如 月 看 多 時 。 」

有 時 我 十 分 願 意 相 信 , 錢 可 以 解 決 一 切 。


2001年大學文學獎詩組得獎感言,現在已經不能寫得這麼內斂。愈直露而愈不能抒解,此後便做一純粹的承受物吧。

10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有時候我也十分願意相信,錢可以解決一切。可是學習接受了自然之道,錢就變得一文不值,即使悲傷,也很富足,是人生的一種儲蓄。

Anonymous said...

是真事嗎?
令我很難過。

Anonymous said...

姐仔,牠是已經——盲了,即使不是全盲…
才會無法直線行走、姿勢茫然僵立、一頭撞在玻璃門上、突然從流理台上掉了下來…
逼牠進食已經於事無補。幾時見過ICU的病人食得落?
試下用最令牠免於恐懼的方法讓牠結束痛苦吧——咬你是牠心裡徬徨沒其他途徑表達了呀。

那一年,我唸小五或小六,狗擠在水廁喉管和牆之間的夾縫哀嚎了一夜,天亮之後我媽媽做了當機立斷的事,打電話給當年的防止虐畜會,也是今日的愛護動物協會。
之後一次又一次,到時到候,學會對牠們最大的愛,是省節痛苦以及恐懼——是牠們的,不是我自己的。
讓牠去。

哎大姊 (once upon a time)

TSW,或鄧小樺 said...

動物這個題目最大的深淵在於,
人不能將自己的經驗完全套用在無法表達的它者之上。

M said...

喂, 振作, 同埋保重自己。

Anonymous said...

我常常感到語塞
想不到你也有類似的時候
我總以為你很擅於說明我無法了解的悲傷的內容
以及如何將之安放於某處進行無止盡的化解
即使樂天如麥秋
我對牠總有一種無法訴說它的情懷
對於動物(你說的最完整的他者)
牠們的悲苦/我們對牠們的衰愁 可能是始於我們對他者想像的佔有
我總是提醒自己
要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
因為牠已給我不能再多的
我想那一切的缺口
就是因為牠給予了牠的全部
使我感到一種無條件的,全然的同在
沒有了牠
日子真的很難過

Anonymous said...

曾在《香港文學》上讀到你寫的〈狗的病〉, 那時候就很驚訝, 因為那篇文字的語氣沉重而哀傷, 跟印象中的你大為不同...看那篇文章時彷彿能感受到你的無助與悲傷, 這回也是。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唯謹祝你的狗身體健康。

Anonymous said...

麥母,誰都有失語的時候呀,我寫學生報的感言冊,寫了千百萬字,都是因為不知怎麼說好。況且,是這樣的,主題。記得夏宇的〈野餐〉怎麼寫嗎?

「微弱,如眼簾的
啟合。我用美學的字眼
說到它,宇宙中最神祕的一部份
詩裡面唯一的主題……
…………………」


mung,咦你是誰呢。我尷尬我還是不說話了。

Anonymous said...

我的抱歉無以覆加。我在最壞的時候說了最壞的話,在或者曾被需要的時候,從不懂得伸手擁抱任何人。

我不懂得安慰,還要讓你更難過。可是我真心的想要讓你快樂,你不要懷疑這一點。不要失望。

Anonymous said...

劉某乖。這段時間裡我的任何情緒反應,我自己要負上一半責任,別人只是正常,我分得很清楚的。

來,不要再介意。不開心的是我,你不該比我更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