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書封面時很激動,素描+水彩的細節化背景,日本漫畫格局的封面裡出現香港本土事物(那些水馬!皇后清場後的水馬!),然後中間是pandaman塗鴉風格、擬骷髏化的大頭。在質感經營上也許是江記的一個新巔峰,而他始終將自己深信的平板、潦草、粗礪式的風格置於台前。
江記是將前年連載的pandaman重新再畫一次——這可比陳丹青將以前的中國古畫冊重畫為油畫——是一種藝術行為,也是將漫畫這種技藝(craftmanship)的層次再提升。日前說過一句「你不是面對了現實,你只是變得現實了」,其實我比表現出來的更百感交集。江記呢,江記就是面對了現實之後還是沒有變得(負面意義上的)現實。畫得更有質感無疑有其討好讀者的性質(我常說江記你的封面不要太淡,要再裝飾性一點才易入口),但始終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事,還是藝術態度。
Pandaman: 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序江康泉《PANDAMAN敗時代》
熊貓本是我國瀕臨絕種動物,這種可愛生物的一臉憨態,胖嘟嘟,彷彿只會咬著竹子緩慢行動,惹來無限憐愛,以致我國有所謂「熊貓外交」——結果這種「外交」竟用以同撫慰台灣及香港同胞,一方面掩飾一方面印證我們既是同胞又是outsider的尷尬處境。以前我們有安安佳佳,2007年新熊貓佳侶盈盈樂樂來港,所有媒體熱捧,收費電視台甚至設有熊貓台、讓人24小時看著牠們的一舉一動吃喝拉撒。這算不算一種挾持呢——每年組織七一的民間人權陣線,發言人孔令瑜有次忍不住向我表示「我也很喜歡熊貓!牠們被利用了,真替他們抱不平!」赤裸坦白,這明顯是為夏季政治氣氛降溫的一個政治措施。當時曾特首民望高企,以效果論,熊貓公關大勝2010年的「起錨」計劃——如果盈盈樂樂拿到「起錨」廣告那幾百萬,牠們也許可以回四川好好建設震後的臥龍災區。
我曾在多個教授創作的課程中,聽過江康泉「Pandaman」的意念形成過程。那是一個變形的過程:保留熊貓的形象讓故事能讓大眾熟悉並受落,但改變其中幾個關鍵:Pandaman瘦削、敏捷、果斷、沒有人間煙火的牽絆,如武俠小說裡毋須交待收入來源而飛簷走壁的俠盜,以現代化、有直接行動意味的噴漆為武器。比較Pandaman與主流媒體中熊貓的形象,就可看到創作的逆向思維實在是激勵人心。江康泉的意念轉換是非常具藝術性的,而他又竟然找到非常大眾化的類型片手段、漫畫媒介來表達,在這一點上已達國際水平。
Pandaman就其根源而言,比美國漫畫裡的dark hero再可愛一點,同時貫徹漫畫針貶時弊、為民眾創造英雄寄託憤懣,這個意念尖銳得來非常可口。喜歡Pandaman的人可能都多少喜歡熊貓;而認同Pandaman的人——心底難免有這個呼聲:在某些時刻,讓我有不可愛的權利!我不要像軟甜的糖果那樣溶掉!
漫畫為甚麼吸引?因為漫畫是現實以外的另一個世界。這種大眾藝術建立於大眾意識、草根社會,反映折射著人民的共同意識、內在情感,但往往不容於建制或所謂的大雅之堂。我清楚記得中學時被家人搜出私藏的日本漫畫,儘管我當時同時讀古詩詞,仍然意味著「我已學壞了」。漫畫往往是反叛的,它的世界就是由某些建制所排斥的特質所帶動的,正是殖民社會就會有《中華英雄》。是以在漫畫的世界裡,人物的情感、行動、言行都傾向激烈、極端,愛恨恩仇對立分明,方式超越想像。選擇漫畫這事物,就證明著身上反建制的因子。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反建制,想對抗庸常、機械、格套、溫馴、由上而下、純利益計算的世界。
漫畫是一種大眾藝術,它不能完全與超越時代、面向永恒的藝術品相比擬。《聖鬥士星矢》不會勝過《戰爭與和平》。然而時代與時代之間的裂縫,反過來會印證過時漫畫的價值。小學時很迷《聖鬥士星矢》,它確是比較粗糙和機械化,但其中許多基本價值如強調義氣、追求自我突破、褒揚低級者挑戰有權位的高手、為同伴及更高遠的目標犧牲等等草根男性主題,其價值是要到十幾年後,與消費社會見利忘義勝者全取的氛圍一比,才如出水明礬擲地有聲。正是十數年回頭時我才知道要慶幸,幸好那時我迷的是《聖鬥士星矢》。
《Pandaman》之故事構思絕對是建基於我們這個混亂的時代的,像保衛大樹、以音樂會為抗爭形式、超級巿場的偽減價促銷策略等等,香港人都能會心微笑,痛在心頭。而一個建制接近完全主導的社會裡,就因《Pandaman》忠誠承擔漫畫的反建制使命,江康泉的立足點也將是超越時代的。在這個世界裡,軟弱的人有機會強壯起來,抗爭的形式充滿樂趣,說出不滿、阻止不義是必然的事,現實的界限不斷被推後——在《Pandaman》緊張的快感中、大量的動作場面中,我們慢慢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and yet to come——我們手執漫畫,為更好的未來之存在形式,預先演習、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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