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0

《據我所知》


(我說想寫好久終於寫出來的書評,此為一。刪節版刊於信報。2500刪到1800呀陰公。)



混亂時代裡,知識的溫柔



在喧囂和吵鬧的年代裡,雷競璇的《據我所知》悄悄出版。

「據我所知」這個書名就已吸引了我。它是一個非常謙遜的條件轉折詞,意味著說話者以自己的知識劃出了一個範圍,以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是有知識基礎的,也間接承認也許有範圍以外、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存在,像微一躬身,禮貌而低調。就我的閱讀經驗,在一般講求證據與推論的年代,評論者所說的都有知識根據,卻也理所當然的經常使用這個詞。現在卻很少見到這個詞被使用了,可能是現在的人覺得多餘,你說的當然是你知道的嘛;副刊版面又萎縮,少個成語減減字數。然而,其實我們更經常地看到「自以為知道」而錯亂百出的言論充斥巿面。而雷競璇則說,「歷史學者有一重要信條,盡量少說否定話。」

雷競璇的「所知」當然不是街談巷議八卦消息;他讀歷史出身,在法國取得政治學博士學位,曾任教於大學,熱愛崑劇與傳統藝術,是香港學貫中西的知識份子,深愛中國文化又能以西方的外在角度審視自身文化,一面埋首古書中,一面隨口引述法國的《世界報》。本書涉獵面極廣,評論時事,賞析傳統戲劇,觀察和勸勉歷史文物展,評彈教育問題,雷競璇都本著一種以知識考察為根據的態度發言,文章裡留下連綿的知識追尋過程,讓知識的趣味慢慢滲透出來,像甘草橄欖含在嘴裡。

釵於奩內待時飛

香港素來有一脈民間學者,以自身的志趣、長期自發的搜集研究,終於成了專家,寄託一生心力。若有碩果僅存,求知慾和論述慾強而未得其門而入的年輕人,不妨參考雷競璇的行事方式。他多半是由一個小疑團開始(如一個字、一個故事、一個形象),浮想聯翩,馬上動手查證(雷氏多度強調現時許多古書在網上可以檢索的方便),追源溯本,推理想像,以世界與歷史的標準評論當下。平日讀書修身積學酌理,但書到用時便可演練傳揚,釵於奩內待時飛。

書中亦有一個「釵於奩內待時飛」的故事。話說2002年,前香港中銀總裁劉金寶因貪污受賄調回內地(後被判死刑),後和廣北來港接任總裁,肖鋼接任董事長。「肖」這個姓氏引起了雷競璇的濃厚興趣,他翻查多本可靠的姓氏譜錄,都無法找到「肖」姓;權威辭書則將「肖」解釋為「蕭」姓的俗寫。「肖」成為姓氏,看來是1949以後的事;但八六年全國發佈的《簡體字總表》,蕭字卻是簡化為「 」,並非簡化為「肖」。而這位肖鋼並不姓蕭,而是姓肖。雷謙謙有禮的追問:「這位肖鋼先生是中國銀行行長兼香港中銀董事長,是吃皇糧的高級幹部,如果他本姓蕭,怎麼可以不顧國家的語文規定,在『也作』、『俗作』之下將自己改為姓「肖」?而一直用繁體字印刷的香港報章又何以不將之還原為『蕭』?難道他真的姓肖?是歷史姓譜和二十五史從未出現過的姓氏?」雷氏翻出這筆姓氏上的胡塗賬,文末又特別強調,「此文絕無影射」。由於挾動社會關注,此文刊出後,中國銀行公關部公開澄清董事長的確姓「肖」。如此文質彬彬而能令官方出面回應,實是知識乘時勢而顯其銳利,如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到官方煞有介事出面回應,還可以好整以暇體貼地說,這風波是因為中國在50年代進行了一次不成功的漢字簡化,肖鋼是不幸牽連其中。

這既是夾纏不清,但其實過程極端地有條有理,就是讀書人可愛之處。以前的世代,都有一門自己的手藝或自己的學問,傳揚後代,亦證自我的尊嚴。科技發達,本該是讓人更能親近知識,與知識的親疏程度其實視乎生活的習慣。

歷史如何可以有趣

雷氏所學之豐,其實一般人未能望其項背,他的考證路徑筆者亦未能亦步亦趨,但難得是他總是秉持啟蒙立場,從一般人的角度想問題。比如雷氏對許多歷史文物展覽興趣盎然,但卻很明白對於不懂歷史的人來說,那些只是破土罐爛木頭死人頭蓋骨。要讓觀者投入展覽,其中訣竅不但是要解說展物的重要性,更是要提供其它的周邊資料,讓人們能夠浸入歷史中想像當時的整個環境和生活。如果是涉及重要歷史人物的重要文物,更應提供典故和故事,這樣參觀者才能記得住。這些意見踏實合理,雷氏多篇文章簡直是對藝術館和歷史博物館的展覽進行追蹤式闡釋,自動替展覽做研究,只是不知官方有無吸納。

雷競璇特別提到,想像力是需要知識基礎的。比如我們看到一個田園葡萄紋彩陶罐,對葡萄這西域水果產生聯想,但我們還需要知道當年(且當是張騫時的西漢吧)漢哀帝(他穿什麼樣的衣服?性格如何?)在上林苑的離宮別苑(即是哪裡?建築如何?),遍植(多大面積?)葡萄與苜蓿(開怎樣的花?馬匹們咀嚼它時是什麼感覺?)

我從這些想到以前讀西西的作品,她常常對文物和歷史記述問這些充滿童趣的問題。如果《清明上河圖》的動畫版,不是只是集體昂首看動作和天明天黑,而是能以個體touch-screen的方式展示大量宋代生活歷史資料,那大概真正能結合知識去開拓想像的闊度。如果連「畫上的人會動」這麼基本的想像,都要靠動畫來展示,這只同時顯示了歷史知識和想像力的匱乏。

罵的時代

對於反叛而言,這也許是個好時代,因為建制和權威前所未有地顯得愚蠢和不可相信,網絡世界也生產著尖銳抵死一步到位的語言 。但對於知識而言,這無疑是個壞時代,因為人們急於表示態度,而發言根據未必經得起考驗;正反雙方的交鋒,也多是互相宣示立場,末後很少能留下可供後人追尋的知識。

《據》中〈罵人之種種〉評論某才子,說他的罵人不像魯迅和李敖,只是「負氣叫囂」,罵人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誇張激烈,是發洩多於論事。雷氏也不是不罵,但很節制,比如評論某前大學校長的公文,是「如此中文,讀之頭痛」;中國人社會裡的文學院院長不知崑劇為何物,雷氏評曰「此事至今我仍感費解」。大概在雷氏這樣的謙謙君子而言,批評一位大學校長連中文都寫不好,就已算是很狠了。在味精過多的世代,節制的人往往被忽略——某才子近年大紅,雷氏隱逸江湖。

書中多處與張愛玲對話:張愛玲認為男子生活自由但衣裝單調,雷則回曰:「我作為當事人,意見有點不一樣。」這種輕巧禮貌的淡然異議,禮貌得接近幽默,我等文學少女看得發噱。換了時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風氣,一旦不同意,多半開口就罵「不知所謂」、「一派胡言」、或批判對方扣上性別歧視大帽子——哪裡會說「意見有點不一樣」這麼點到即止?有趣的是,身邊的青年人,在細讀後,不少都受到《據我所知》吸引,正是因為它的溫柔優雅。壞時代裡,知識既是尖銳的,也可以無上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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