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2011

《黑天鵝》:藝術置生死於度外


(本文刊於3月10日信報,又是由2500字刪到1800字,以下是長版。因為喜歡此戲,四處與人討論,現在聽回來對《黑天鵝》的反應是毀譽參半,不喜歡的原因有:整色整水煞有介事;性場面露骨低手(邁克兼且憎佢假基);驚悚片操控感官;橋段老套。但本人既已訓身力谷,無可回頭——如果一種瘋狂是清醒的,它就愈有可能是持久的。現在聽到別人說不喜歡這套戲,我完全心安理得。反過來這也比較接近多元社會,不會把與自己相反的意見當作對自己的騷擾。有沒有可能有一種狀態,瘋狂而比較接近多元社會?)



香港有許多人都是跳芭蕾舞的,不少父母把女兒送去學芭蕾舞,但只是為了「教養」和「氣質」,一種躋身上流的想像,方便立足於名校,而一旦女兒想以跳舞為職業,父母馬上表示反對。但《黑天鵝》(下稱《黑》)不是這樣的故事。我為什麼喜歡《黑》,要兜一個大圈子說起。

港式藝術觀的局限

曾田正人所著的芭蕾舞題材漫畫《舞吧!昴》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曾田正人把他在《消防員的故事》那種生死邊緣、極限與血淚的氛圍,移植到看似柔美高雅的芭蕾舞題材上,舞蹈亦便是LIFE AND DEATH的問題。女主角宮本昴幼年時,每日以舞蹈和患絕症而腦退化的孿生弟弟溝通,就連「在街上看見一隻貓」這樣的小事,都要竭盡所有力量去跳出貓的樣子,否則弟弟就不能明白,昴便感到弟弟又被死神拉遠了一點。對於昴而言,舞蹈是生死攸關的,在精神和肉體的極限處,就發生不可思議的突破。比如昴要跳《天鵝湖》的群舞,卻因為她一直是孤獨的天才而無法融入群體的節奏,她迫得要蒙住雙眼在街上行走來學習,就在幾乎被卡車撞到的一剎那,她發現在生死之際,極端的專注之下,時間和一切事物的運轉都會變慢、萬物都可運於掌上,她便進入到新的境界。在嚴肅的追求、極度的執著、真正的精英中,藝術就呈現它的殘忍。它是理想國,但也異常殘忍。昴的老師五十鈴婆婆,就是被發現家族遺傳會中年發胖而被世界一流舞團拒之門外。而當肥胖的五十鈴向昴說明自己的前事,問即將要到維也納跳舞的昴:「即使是這麼殘忍的藝術之宮,你也要進去嗎?」昴也決然前去。

後來這套漫畫被改編成電影,由香港的李志毅執導,馬上變成異常平庸、中學生選拔賽式的場景,結尾是昴公開表演了一次《天鵝湖》,她父親本來反對女兒以舞蹈為職業,看了之後就轉向肯定女兒的志向,女兒亦大感欣慰,彷彿很圓滿的樣子。這真是港式角度。看完電影後我簡直是暴躁的:藝術本來是LIFE AND DEATH的問題,為什麼一旦到了香港人手裡,藝術連品味問題都不是,而只是職業選擇的問題?


藝術超越日常道德

《黑》是以一種通俗劇式的方式來談論藝術的,但有了那種對地位的虛榮追慕、對完美的追求、特殊家庭環境對性的壓抑,讓女主角妮娜(妮妲莉寶雯飾)從事藝術的張力得以被普羅大眾理解,也為藝術主題找到了日常生活的演繹。而電影一直抓緊藝術的幾個基本原則。

必須堅持的是,妮娜被心魔糾纏、精神陷入混亂,以致妒忌前首席舞者、背叛母親、受性的誘惑之種種,電影並不視之為墮落,而是藝術的完成。日常社會裡對於善惡、道德的標準,藝術經常不顧。妮娜便恰恰是有道德潔癖,在性方面非常拘謹,又罪疚於自己搶奪首席舞者位置的欲望。她無法面對自己黑暗的內心。電影讓藝術淹沒現實,要求身心徹底的投入才能完美演繹,對於妮娜所代表的一般只追求技術完美、內心有所保留的現代人來說,便顯得非常苛刻、令人痛苦。而電影明示,她這種自我欺瞞,是藝術突破的障礙(並以來自代表自由和解放的加州舞者作對比)。日常規訓中要壓抑的黑暗部分,藝術卻要迫你面對,甚至迫你釋放。

否定現實肯定反叛

《黑》幾乎全是主觀敘述,一個精神病患的主觀角度。其實觀眾早知一切是妮娜自己的心魔,「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大量的手搖鏡,緊隨妮娜背影、特寫髮髻,彷彿有鬼魅跟隨其後,驚悚片格局在可預計的劇情下仍然召喚感官反應。電影張力在於觀眾的限知及與有幻覺的妮娜角度同一,一種「不知妮娜到底做了什麼」的狀態。而電影又不同於小說的第一人稱限知角度,妮娜並沒有空檔透露心聲,她一切的時間都花來發現(真實/幻覺),以及遮掩,在受害人與罪犯兩個位置上接連轉換,性高潮總是伴隨驚嚇,電影就靠這幾點製造緊張感。

而這一以貫之的主觀敘述,走到最後,並不是要號召觀眾同情妮娜,相反,它要求觀眾與妮娜一起在極度的自憐中超越自己。當妮娜知道自己受了重傷,但決意要演完全劇,對鏡抹上粧粉的釋然快意容光煥發,關鍵的轉換已經完成:妮娜甚至可以在狂喜中完成自己的悲劇


像《鋼琴教師》的伊莎貝.雨蓓一樣,妮娜有個病態約束狂、關係曖昧的母親。母親一方面是保護也一方面是陰影,妮娜很想從母親的控制下逃出來,但逃出也意味著危險。無論這個母親多麼可厭,但從現實的角度看,她說女兒「有病」、「這個角色會毀了你」,原來都是實情。而電影堅守著精神病患的角度、反叛女兒的角度,也就是藝術的角度:寧可拼了性命,也不向現實低頭。末了女兒在幻覺和清醒的徹底交錯下作了技驚四座的演出,母親在台下也被演出震撼得熱淚盈眶。當得到所有人包括舞團總監的肯定,本身又受了致命的傷害,但妮娜沐浴在完美的聖光中(可能是徹底自戀的狀態),根本無視於自身的受傷,甚至無視於他人的讚美——藝術的自我完成根本是超越於以上兩者的。電影甚至不交代妮娜到底有沒有死,以示藝術置生死於度外。片末悠繞良久的掌聲肯定了妮娜的演出、病態、反叛和不顧一切,肯定了不能自立的女兒對母親的勝利。

藝術與大眾

現下在香港談藝術,說得最多往往是如何受周遭環境所阻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言以蔽之,是類似選擇職業的問題——而這只是藝術中最邊陲的部分。從藝術創作的角度看,不如直接演繹,讓那些不懂得的人也直接去被藝術的魔幻魅惑說服,而不是被藝術工作者的可憐狀況說服。當然,這與藝術本身在香港的邊緣位置有關,香港人也許連《黑》中的在紐約第一芭蕾舞團當首席舞者是一件什麼事,都未必明白,或者更難明白在香港經常是非全職地從事的藝術,其實是 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藝術工作者也難免受到薰染,稍為專注投入藝術或堅持以藝術的標準看事物,就被認為是煞有介事。但而像《舞吧!昴》和《黑天鵝》這樣優良的大眾文化產品,便能以現實化的處境為起點,並在闡釋藝術的過程中,以藝術那種 LIFE AND DEATH的迫力去感染大眾。良好的大眾文化商品,不一定是藝術,但起碼要懂得什麼是藝術。

一個女子的真實經歷,與藝術作品完全呼應——這種想法在香港藝術界往往會受到調侃,但它一方面既是某些大眾的夢想,也符合經典藝術的常青法則。對於藝術和革命,有個相同的問題:為藝術及理想瘋狂,或清醒抽離的犬儒,我們要選擇哪一樣?




11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我一直以為女主角竭力蛻變就是為了滿足男老師的「目光」。她的perfection就是男老師口中的「my little princess」。

TSW,或鄧小樺 said...

叫完「my little princess」之後,妮娜基本上沒把那個舞團總監看在眼裡

Anonymous said...

片中有幾次描述的是女主角在旋轉中尋索男老師的目光。如果最後妮娜能夠擺脫這雙眼睛,那麼貝芙就是失敗了。

片頭第一段雙人舞有種暗示——男性力量是蛻變成長的推手。

生與死的超越昇華只出現在最後一刻的內在爆發,從頭開始助推舖墊的正是「他人的目光」而不是執着的藝術追求。

評論文章中描摹的那種境界應該發生在結尾之後,片子本身倒像是你評論的前傳。這其實是一部關於女性成長的電影。

Anonymous said...

“ 電影甚至不交代妮娜到底有沒有死,以示藝術置生死於度外。”

片末雖沒有交代妮娜到底有沒有死(藝術昇華有時真的可觸及“[精神上的]生死線”), 但最後一幕全白爆光足夠給觀眾各自做一次心底演繹… 我期待會看到的 是全黑畫面(或者我更傾向相信結局是[肉體的]死亡), 導演/剪接用上了全白, 一下子顛倒了我流動中的觀影感覺, 這(升天堂)逆衝感 我非常印象深刻。

Anonymous said...

近日有專欄作家,不約而同質疑政黨爭取公義之合理性,大概有慨嘆政治人物太小題放大做。
換過想法,點解講金錢可以講極不厭如斯慷慨,但講公義就如此孤寒小心眼呢不耐煩呢?
喜歡做生意的人無得做生意會死的,
想唱歌的人無得唱歌會死的,
導演喜愛拍戲無得拍會死的,
耶穌死在十字架上時,臨死前口渴,都有一個士兵濕了些醋遞給他喝。

Ps 上個月有位中學同學燒炭死了,希望他早日安息!

Dbdb

TSW,或鄧小樺 said...

RE第二、三個Anonymous:

事實上如果結尾不是掌聲、極度自戀的超越、爆白光,我對整部戲的評價就完全不同了。

在「女性成長」這個話題上,針對「男性提升」,我必須力提結尾是有點出「完美」的自戀性質,將本來念茲在茲的男性/上司拋諸腦後。

「前傳」這個說法不錯;或者在通俗的層次上,要理解藝術的狂迷,就需要這些欲望、勾心鬥角的鋪墊吧。

另外我還訝異於香港沒什麼人在佛洛伊德的立場上為此電影辯護過,果然香港的所謂心理分析熱只是左翼激進運動義嗎!

林忌 said...

其實仲有天鵝湖作者柴可夫斯基於同性戀的關係,以及柴可夫斯基被沙皇賜死等冇講出來的歷史隱喻

我好欣賞呢部戲,係戲所描寫對音樂與舞蹈極致的追求,係好真實

去到呢個 level 的人,唔多唔事會經歷癡線或近乎癡線的壓迫..

每一個過來人都應該會感同身受..

TSW,或鄧小樺 said...

有人覺得音樂好過分、太煽動性,但我出戲院第一個想法是,嘩搵埋柴可夫斯基黎嚇我喎,我咁驚都算不枉……

小早 said...

瘋狂與崩潰的臨界點!?

TSW,或鄧小樺 said...

調番轉講,係完美與釋放的臨界點……哈哈

Caitlin said...

瘋狂與崩潰的臨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