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進入非理性

如果抽離一點去看，李慧玲被商台突然解僱的轟動事件，徹頭徹尾都洋溢著非理性的色彩。理性常常是人類在普遍生活中持以處理利害安危等大事的邏輯，但在這裡則顯得稀缺、匱乏。

首先是突如其來的非理性激烈解僱手段。李慧玲是一個被八方關注的著名烽煙節目主持，此前已不斷傳出可能會被置換，這麼多人瞪大眼睛看著，竟然要以這麼激烈的手段驟然被切離公司，甚至不准收拾，以至對其它員工都造成心理衝擊，遑論本來就充滿憂慮的普羅巿民了——一個欲保護公司聲譽的理性管理層，實在不會這樣做的。

然而同時，另一方會說，李慧玲本身又很理性嗎？有說她的主持風格，本就強在街巿賣菜式的尋根問柢咄咄迫人，迫到被訪一方犯罪，不是理性的探討模式……又有說李慧玲被辣手剷除，是因為在臉書發言批評公司，觸怒管理層——一個有理性的打工仔，怎麼會這樣做？「李慧玲是被自己的正義感衝昏頭腦，失去理性的自制了。」一位表示自己只是好心的傳媒長輩這樣評論。

又或者，更大的非理性引發，是在於李慧玲表示自己突然被辭退，是因為商台續牌受壓，梁振英上台後整治傳媒之風所及。這是一種指控，但李慧玲直率地表示，自己拿不出證據——而不少支持者也同時支持這種指控，因為政權的暗地操控當然不會呈出直接證據，「沒證據，不代表不存在」。這是陰謀論，陰謀論當然是脫離理性的。它催生著一種類似於創作的自由聯想，正在人民中散佈——人們會把自己看到的任何不合理的表象，自然地歸結為陰謀的運作。如果用漢娜鄂蘭的說法，陰謀與操控的最大效果，是恐懼，對公共性的破壞，把人民割裂為孤立的個體。

然而我們能夠把這種恐懼單純地視為非理性的抓狂麼？當蘋果、信報、AM730、明報等傳揚反政府之聲的傳媒一一出現廣告操控、高層置換、隱性或顯性的壓力，人民不能不感覺到空氣中正出現一種非理性的干預邏輯。它可能來自比經濟力量更能龐大的政治力量。當此其時，堅持非要看到直接證據才相信的「理性」，反倒顯得是非理性了。

理性是啟蒙年代信奉的真理，堅持經由假設、推論、測證，得出正確的真實。然而由反啟蒙的心理分析學派去看，理性也不過是力比多（libido），一種受壓抑而催化的欲望驅力——換言之，理性的核心正是非理性。福柯研究瘋狂與正常的界線，發現它往往與權力操控掛鉤，換言之，當話語的權力位置轉換，瘋狂／正常、理性／非理性的定義也會轉換。如果揭露真相的權力掌握在現時的統治者手上，那麼統治者總是容易把自己表現為理性的；至於心焦如焚的巿民、傳媒工作者、藝術家、家庭主婦……則看來那麼非理性。

為支持非理性的主持人進行的示威，也許是非理性的；因為無直接關連的表象而引發的憂慮，難免是非理性的；自由受到侵犯，我們還能夠維持理性多久？面對這麼嚴重的社會分裂依然故我、自我感覺良好的政府，難道又是合乎理性的政府？

在真相揭露之前，我們不得不是非理性的，惟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蟻民，必須以最強的心志，保有對真相的執著追尋，行動發聲，保持一種動人的非理性姿態直到理性與非理性的判準置換，亦即是黎明到來之時，讓光照亮我們的髮際與眉梢，沐浴在啟蒙、前進、穿透核心的希望之中。光明必將到來。

（刊《號外》2014.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