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骷髏

信任是難的。我對人一般不存戒心接近無保留，卻又記得古語有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曾有人說我看起來像加菲貓（躺在家裡電視上的懶懶胖貓一動不動卻又很兇），但實際脾氣卻像野狗：不信任人，所以無法馴服，也很難教育，總是想要走掉。

唐人傳奇《霍小玉傳》，李益負心，其實就是「背信」。而《紫釵記》沒有寫出來的，是小玉絕命詞最後還有恨絕四句：「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故事結尾是李益受到鬼魅所迷，終於疑妒妻妾，杖責、暴虐、休妻，自此對女子疑妒，動輒開口威嚇、以性命作脅，陷於瘋狂。小時候讀完，突然明白這是一個關於「信」的故事：一個負心的人，背信毀約，他自己也自然不信任別人，於是只要輕輕推毀他對人的信心，他自然終生不寧。

我到底算是不信任人，還是太輕易信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我是個有信念的人，至少是個很容易被信念激發的人——有信念的人就如大廈比較耐久，但崩潰起來震動也較大。一旦信任破壞感覺直近傷心的徹悟，道歉無法解決。一般若信任遭破壞，恢復要三年（設若可以恢復），好朋友的話一年半。

有信念的人會產生如同著魅的VISION，有時是對於外在環境，有時是對於身邊的人，產生過份主觀的倚賴。我朋友很多，也很倚靠同志，但一急發蹄跑去時，往往回首時發覺孤身入戰，「但我閉上眼／再睜開眼／只看見沙漠／哪裡有什麼駱駝」——青春期的傷痕，說要甩掉，也是安慰別人而已。有個人很久以前說過，我們都太輕信陌生人，卻不信任朋友。想想也是，為什麼會這樣？或者是幻覺太大，打磨太好的玻璃表面，常常碰傷。

相信的時候很美好，如同行在水上，滑翔不須力氣。不相信的眼睛看出去是什麼樣子，你們知道嗎？荒涼之色，那個人臉上身上金箔水粉片片剝落，連同他寫過的字、相處的美好時光一起粉碎，剩下一具虛無的骷髏，等於就是不存在的。為什麼讓我看到你這一面？

野狗因為缺乏信任而無法馴養，其實是意味著，無法學習。這個我記住了，於是年來先學信任人，再學體諒，然後學心胸開闊。如果在太易信人和太不信任別人中擺蕩，大概是尚未成熟，見事不夠多。相處時靜靜聽朋友說他們自己的經驗，也是一種長見識，就像在複寫紙上描他人的靈魂，靜處中自生一種信。雖然有時一抬頭，突然又見一具虛無的骷髏，光從它空洞的肋骨間射過來，透過去就是沙漠一樣的現實，但也可以冷靜地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跟自己說，是這樣的了，過一陣子或許它又會變呢，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世界完全地閉合，

在兩頁封面之間，

那裡，我聚攏起

所有的事物，並將

它們愛上兩遍。」

——索雷斯庫，〈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