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西爾維.西蒙斯(Sylvie Simmons)的《我是你的男人:李歐納.柯恩傳》,先要穿越漫長的名人推薦、無數的溢美之辭——簡直像嘉義那條黃花風鈴木大道,一條黃金之路,春風招搖。形容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怎麼樣的修辭都不過分。這位生於1934年的創作歌手、音樂人、詩人、小說家,進入「加拿大音樂名人堂」、「美國搖滾名人堂」、獲得「加拿大勳章」等榮耀,但種種制度與組織的肯定與頭銜比不上人們貨高價實地說出口的話:U2的Bono:「就連他扔掉不要的作品,我們都望塵莫及。他是我們的雪萊,他是我們的拜倫。」Velvet Underground的Lou Reed:「我們是何等幸運,與李歐納.柯恩活在同一時代。」「聖徒的悲憫,天才的憂鬱」是對李歐納的常見描述;而加拿大駐紐約總領事館的女官員則比較直白一點,在公開致辭時稱李歐納是「在世最性感的男人」。他既受崇敬,又受迷戀,兩者且都是極端強烈。
關於傳記,常見的說法是「把某某拉下神壇,還他一個人的面貌」——我認為這是最偷懶的說法。要知道,在很短的篇幅和句子內,才容易造神;一旦稍長、作了詳細資料搜集,自然是一個人。本書的精彩處則在於,以詳盡的資料、故事、訪談人語、文風及樂風評介,概括了李歐納豐厚的一生,以及他所有的作品是從何而來——而到最後,李歐納仍然像神一般不可企及。像一幅細膩的神話織錦,本書能夠滿足李歐納最瘋狂的粉絲的要求,也可讓任何一個未認識李歐納的人愛上他。
生於嚴肅的天主教猶大人家庭,成長時身邊女性不多,李歐納中學時是有大串頭銜的優等生,大學時則瘋狂蹺課,上課時瘋狂地為班花寫情詩,並在校園瘋狂地尋找隨時遺失的筆記本。大三那年他被授予詩人稱號,並自信會揚名於世。他組樂隊,並自行油印雜誌,青年的他是個吟遊詩人,有浪漫主義的傾向,詩中充滿挫敗和絕望,「對性與暴力的描寫過汜濫」,挑戰了當時的保守主義和清教徒主義。對此,李歐納表示:「美是所有想法的通行證」,他相信自己性與靈並置的作品,會被客觀而且開放的讀者接受。他的詩集《讓我們比擬神話》,與艾倫金斯堡的《嚎叫》同年出版,次年是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這都是垮掉派(The Beaten Generation)的經典代表作品,這些作品都肯定自由、真理、自我表達的價值,「作品極端露骨,行為驚世駭俗」。傳記,有時就會生產一種「我也要這樣活」的欲望。
相對於其它「垮掉派」的代表人物之頹廢墮落之美,李歐納有一種來自傳統的優雅,眾口一詞說他是生來便要穿西裝的,他朋友稱他體貼周到、舉止優雅、慷慨大方、品行高尚。「不是反建制,只是不依建制要求行事」。他永遠被時代視為老人,這老無損其驚世駭俗。李歐納秉持西班牙詩人洛爾卡(Lorca)的教條:「永遠不要無病呻吟。」但他有時會自嘲「寫詩是為了搞女人」,「手淫會比較有效,不那麼累。」所謂天賦就是:擁有它的人能看到事物的本質,而不致受到愚弄。而李歐納無疑是一個天才。被寫入他的名曲之情人瑪麗安這樣描述他:「他說著金子般的話[…]直接而冷靜,誠實又嚴肅,還流露出巨大的幽默感。」
文學的修為讓李歐納獲得了詩人的光環,但音樂才是他征服世界的馬車。十五歲那年他買了第一把西班牙吉他自學,意識到了結他在社會運動中的價值。那是1950年,只有左翼人士才在彈結他,通過《人民的歌集》中歌頌工會與運動的歌曲,李歐納發現音樂可以讓最搶眼的女生坐到他身邊。而他終生,都熱愛街頭,街頭的生活、食物、活動、氣質、規矩。他總是去小咖啡館或巴掌大的簡陋餐館寫作,因為他喜歡繁華下面隱藏的東西。
李歐納自稱,一提到職業,就想到無數無聊及繁重的東西,終生與職業保持距離。但傳記作者發現他其實有著極強的生存本能,自我保護的本能。李歐納一直很在意行銷自已的書,認為自己的讀者群包括:「有主見的青少年、愛河中痛苦程度不一的人們、沮喪的柏拉圖主義者、偷看色情文學的人、僧侶和天主教徒、法裔加拿大知識份子、未出版過作品的作家、好奇心旺盛的音樂家、以及所有那些推崇我的詩作的人們。」這無疑是十分準確的。他既是情聖也是戰士,當他被經紀人騙光錢財,他可以在六七十歲時仍然作世界巡演,把自己的錢賺回來。
寫作時,李歐納會面容恍忽,帶著一種絕望的神情,表示「別來打擾我」。當重度憂鬱症發作,李歐納感到巨大的孤獨來襲,那時他愛上刮鬚子。李歐納的作品經常關於死亡。九歲時父親離世,他的心開始有第一道裂痕,當他看到躺在棺木裡的父親樣子「有點煩悶」,他便做了一個秘密的紀念儀式,在積雪的花園裡挖了一個坑,埋入領結以及他的處女創作,象徵著他的創作之路的開展。
一如其它垮掉派和嬉皮士,李歐納傾向於神秘事物。他十二三歲迷上了催眠術,那本自學的書上寫道:「舉止切勿輕浮。應有自己的特色,且要堅定不移地遵從這一特色。安靜乃行動之本。聲音要壓低、壓低、再壓低,直至接近耳語。懂得稍事停歇。欲速則不達。」這好像是他日後歌唱與朗誦的指示原則。我們就好像當年被他首次催眠的家中女傭,迷糊中把自己脫光。李歐納深諳的是「得不到」的欲望遊戲:「我的內心懷揣著一段不公的經歷,我的臉龐高貴得看不出復仇的痕跡。我行走在夜間潮濕的林蔭道上,被無數的觀眾同情……有兩三個美麗的女人愛我,卻永遠都得不到我。」〈心繫自動點唱機〉
李歐納的這一代,深知宗教的迷幻性質,他的《BOOK OF MERCY》中的作品顯出深受希伯來聖經及禪宗思想影響,他的禪宗老師杏山會到錄音棚去。而六十多歲的一次印度修行之旅,李歐納突然感到,他多年的憂鬱症痊癒了,變得異常平和,不需要每天醒來,想著要靠藥物、妞和宗教,去幫助渡過每一天。「以前總想著女人可以滿足自己什麼欲望和需求,現在已經不這樣了」。「老是最好的事,我十分感激自己狀態要以前大多數時間都好」。
書的後半部分是大量的巡演紀錄,近乎一種輪迴。看到傳奇的結尾,李歐納已經十分接受自己的老去,願望是「想成為我女兒的狗」。而我於此,就讀懂了夏宇《詩60首》的第一首〈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我記得夏宇推介李歐納的《美麗失敗者》:「他寫的每一個字我都懂得」。欲望和幻覺,並不會消失,只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出現在不同的人身上。「我是你的男人」並不對應單一的欲望形式;李歐納就是欲望本身,借代著所有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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