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3/2015

平凡磨難.存在感嘆 ——《微喜重行》的敘述突破





去年是香港文學豐收之年,既有香港文學大系、天地當代作家作品卷等等出版,不少資深作家也有新作品面世,其中當以黃碧雲、鍾曉陽、鍾玲玲的新作極受注目。今年是收成期,相信以上談到的書都會得到各式書獎和雙年獎的肯定。我個人最重視的,還是黃碧雲《微喜重行》。

黃碧雲《微喜重行》(下稱《微》),我是在美國看完的,陽光草地上躺著讀,夜裡在床上追看。停不下手。在巴士上也看,還忍不住向旁邊的緬甸作家說,香港有這樣的小說真是太好了,也不管人家明不明白。

生死疲勞

《微》看完,但卻不容易說出什麼。像有一層薄霧包裹全身,你很知道那是什麼,但自己傾吐與行動的力量卻消弭於無形,也就是,欲語還休。流麗的語言,憂愁的快感,真正好看的小說,不必依據什麼大理論,讀就是好的。當然之後也並不指向什麼方向或行動。

黃碧雲自稱是「這是我寫給我哥哥的遺書」,作品可說是對其兄去世的回應。於是讀時,難免不留意生與死之間的交叉對映,兩種相反力量撞碰時所綻發的光芒。甫一開篇,哥哥陳若拙在照顧他的安師奶帶領下出場,第二段便是一隻米白色的倉鼠死亡,幼小的哥哥阿拙,用一種肅穆的眼光注視這初見的死亡。可愛的倉鼠,屍體在「在籠子裡慢慢脹大」,「屍蟲很細小的蠕動」,冷靜的死亡描寫,與幼童阿拙進食時的感官交叉夾雜,「好香」,牡丹牌花生醬抹生命麵包,罩著食物的白色紗櫃。進食讓我們感受到生命,而生命的旁邊就是死亡,幼小的眼目無有判斷,僅是肅穆的看。安師奶與小男孩,莫名的危險與性感,都在死亡與進食這個交叉映照下,煥發令人無法移開眼光、也不敢置喙驚動的魅力。

生命,亦即是慢慢死去的過程。開初相遇時,眼睛澄澈,慢慢長大,故事岔開,彼此都沒有長成偉大的角色。至書末,我們見證陳若拙孤獨的死亡,可還有幼童阿拙的肅穆眼光?恐怕沒有。肅穆是外在觀者的感受;陳若拙之死,乃在異國醫院,在嗎啡與幻覺中彌留,肉身消彌,在敘述者微喜的語言中蒙受淨化。由此看來,在《微》中,生命是純淨之被剝奪。而死亡,亦非一切的終止,而是一個大關口,讓人把最重要的問題都重新問一次,而答案繼續漂浮於蒼茫海面。

哥哥若拙死後,妹妹微喜要把他骨灰安葬於家鄉,開啟一次尋根之旅。有更多的問題要問,有更多折疊的生命等待被打開。

敘事的自由

一般在敘事學觀念而言,「敘述者」的形象,乃以「語調」與「視角」兩者構成。《微》的敘事者主要為周微喜,內在於故事中。黃碧雲素寫酷烈超群之女子,大紫艷紅;而周微喜,性雖激烈自我,有殊異的成長經歷,但長大了後遭遇卻是個活脫脫的平凡人,做sales賣手袋,有人追求不過最後還是選了比較穩陣型的男人,生兒育女、婆媳不和、移民……《微》是一部凡俗人的故事,基本上可說是電視劇的設置,而這在黃碧雲的小說中,是一個突出的變化。

敘述視角受情節牽引,敘述語調則更為自由。在每一個生活大小困難的關節口,我們可以讀到黃碧雲風格性敘述標誌。像若拙告訴微喜要去結婚:「人有我有,人結婚我結婚,不結婚又怎樣?人生存我生存,不生存又怎樣?我(指微喜)說,你問我?我最後還是選擇生存,並不理智,並由於我的本性,這樣我們生存,不為什麼,不過由本性所驅使」。書中總有大量這樣的辯難。微喜外在的生活逐波隨流、不抵抗生命的播弄,但依然保守到內心思辯與抒情的高度。

書中小說的外在描寫也是枯淡,像一種提煉了的口語,來自一般普通人。到內心描寫,其枯淡則有經文金句的簡潔耀目:「如果生命無法推諉,讓我一天與另一天,有一晚短暫的寧靜,讓我步與步間,有一呼吸,讓我的過錯,稍為細小,我對他人的傷害,不至終生」。如此依然是著重內心世界的現代主義小說。然而小說逗點任意,在同一個長句中,內心的懺悔與判斷,往往與外在描寫、他人引語、情節推展混同,而故意不顯眼,以示生命的不知不覺。

由此看來,《微》的意義乃在於,黃碧雲找到了一種敘述方式,把自己藝術化的語言,置入平凡人的現實磨難之中,剝下華麗敘述但依舊保有精緻語言,在生存的層次泯界互通,而找到了抒情性敘述的空間。這種語言上的成就,當然是經《烈佬傳》的真實人物採訪,而得到了一種新的「現實語言」,又或說,與另一個香港接軌的方式。內心敘事的自由,亦即是每個平凡人的自由可能。我隱隱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突破。至於《微》,黃碧雲本身的敘述語言亦更進一層,實有揚帆再出發之態,舊帆鼓風,大海蒼茫。


(刊星島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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