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很擔心朋友A。她是敏感脆弱的詩人,近年常為新聞時事煩心,資訊通過手機和網絡新聞接收,逐漸變得對一切與中國有關的負面新聞都反應很大,同時有失眠及皮膚毛病,都是壓力癥兆。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很多時朋友不知如何開解,又怕她陷於隔絕,反過來更加壓抑。我們勸她少看負面新聞,她又倔強地覺得不該對著變壞的時代別過臉去。這無疑是良知的顯現,可是看她的身體和精神,卻又似愈來愈難以負擔。
城巿的確是在變壞中,制度和傳統崩壞,不可思議的壞消息從外界一再傳來,網絡有句潮語是「你俾我抖下得唔得」,意即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接二連三,簡直是精神疲勞,難以休息。可我有時想,到底「休息」是別人賜予的,還是自己爭取的?網絡手機年代,我們除了隔絕於資訊,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保障自己的精神健康?
英倫才子艾倫.狄波頓果然是深知現代人的痛苦與慰藉需求。其著作《新聞的騷動》(The News),就關注在新聞轟炸狀態下的現代人心靈狀態。他從新聞的形態著手,指出在劇烈競爭的新聞業運作中,難免一再煽動人的負面情緒。聳人聽聞的奇案、血腥震撼的鏡頭、極度怪異和違反人性常識的個人等等,這些都是會搶得眼球增加銷量之物,新聞不免將之放大。如果讀者一味跟隨這些放大去深研,則不免感到怖慄、對人性失去信心、覺得自己的身處世界無可救藥。
狄波頓說,其實我們生活裡可能還充滿著無窮的善意、微小的好人好事、對困境與絕望的克服,比如:八十七歲的老人受十五歲的青年摻扶而走過三段梯階、一個男人經過短暫省思後放下殺妻的衝動……這些小事都「不具新聞價值」,因而不會被放大。新聞的聚焦性質往往令我們忘記了世界還有值得不被唾棄之處。我想,用這種平淡真實的角度去反思新聞的戲劇性,似乎是從文學的角度去平衡新聞。
同時,狄波頓用有點譴責的口吻說,新聞只管以聳動蠶蝕心靈,但卻不管如何醫治。他認為新聞日漸淺薄,傾向以簡化的方式報導事情,經常造成「這件事很簡單就可以解決」的印象,對讀者造成促動效應;讀者因為相信,所有的壞事只是由一個或幾個愚蠢的政客造成,而這些人偏偏不下台,因而這些人只能在網頁上留下痛恨的詛咒來洩憤。狄波頓微諷道,新聞不大傾向告訴讀者,「這件事很複雜,需要很多時間才能解決。」而這其實本才是現實。只要從歷史的觀點看,許多重大的政策、國際問題、環境問題,其實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造成真正的改變。認清事實,會減低我們改變現實的動力嗎?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
比如,近月常有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的殺人處刑訊息在網上流播,筆者看到許多善良的文藝朋友的反應,真知道何謂「恐怖蠶蝕心靈」,那種不安真的會遙遙籠罩著普通人,覺得危機會降臨自己頭上,對人性失去信心,一直記住恐怖的畫面。而遇到這些聳人聽聞、令人髮指的暴力,有時我們便忍不住大力指責同時轉發,便等於變相為虎作倀傳播恐懼了。當時有一位與被殺日本人質後藤健二一起工作過的國際記者呼籲,不要再轉發後藤被殺的照片,應該轉發後藤工作中的照片,讓大家記住他的美善。這呼籲無疑指出了正確的方向,因為它讓人得到療癒,同時可以行動。
新聞的確很少負起療癒的責任,但能否負起知識與啟蒙的責任呢?以聳動及恐懼煽動注意之後,能否轉向理性的認識與行動呢?比如現在新聞各區的水貨客問題,我們要感謝新聞及網絡傳達各區居民的苦況與憤怒,示威衝突的真實情況,但我們不能停止發問:究竟該怎樣才有效地解決問題?狄波頓期望新聞讓我們認識到現實的複雜,導向理性的行動。向水貨客及商鋪示威,或是向政府及制度著手,哪一樣比較理性和有效?現在整個社會有一種深層的敗壞,就是不相信現實的複雜,而寧可相信最簡化的老生常談,隨便找個最方便的答案給自己,迴避了真實改變的漫長過程。
世上的許多麻煩,大概都由人性的劣根性而來。說到人性,其實筆者並非人性的本質論者,筆者傾向關注制度與環境對人性的影響。當然狄波頓比筆者更為柔軟,他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們就許多面向而言乃是個無可救藥的物種——這點並非偶然,而是根本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們在關鍵時刻也不該氣急敗壞,而應當保持深沉平靜的憂鬱心態。」認識現實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憂鬱,但卻不至於崩潰、無法思考及行動。
相對革命而言,狄波頓當然是保守的,筆者閱讀他時始終記著這點;他那保守及退後像是人生的避車處,只要我們記得,退後乃是為了前進。我會俾自己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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