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一篇，刊在五月星島日報，為免再有侮辱文藝的事情，刊出立此存照。）
剛過去的四月有兩個頒獎禮，都是爭議連連的：一個是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頒最佳電影的吳君如，把《黃金時代》的蕭紅和港式妓女俚語「蕭小姐」扯在一起，引來網絡及各方抨擊，花生炒了好幾天。另一個是藝術發展獎的頒獎禮，鬧出電影小組評審集體辭職，以抗議「總評審團」凌駕小組評審決定的風波，最後以林超賢以「尊重藝術，尊重大會」的理由上台接獎完結；特首梁振英到場頒獎受狙擊，則是另話。
如果是一個公共空間結構完善、對藝術有共識的民主社會，風平浪靜大家可以好好討論藝術，則應該是獎項的結果、評審的理由，受到大家注目。可惜，以上兩宗獎項事件，所受關注者都是評獎過程及典禮上的表現。可見，始終未能將專業眼光普及化的香港，正處於新舊分裂的年代，且是文藝無法自保於政治的亂世。
認真與體面
在筆者看來，今屆金像獎頒獎典禮為人所詬病的「有失體面」（not decent），包括吳君如的笑話及林家楝調侃獨立電影的語氣，其實源於香港一直的諧謔刻薄文化，以俗待雅，並不見得是敵意（金像獎主席陳嘉上後來辯護，稱是籌辦小組要求司儀以鬼馬調笑方式主持典禮）。這種本是香港電影裝瘋賣傻的風格，香港電影一向不會正襟危坐。
但時間過去，影圈文化改變，從業者和觀眾的教育水平提高，開始不接受這種低俗逗趣的方式，覺得「不上道」。有影圈前輩說，金像獎本是影圈內部評定的私人聚會，說笑離譜沒有問題；但現在普遍巿民，都把金像獎視為代表香港電影以至代表香港的場合。經歷雨傘運動後，尤其年輕人，更喜歡堂皇大氣的正面表態，他們要宣稱，「認真你就輸了」的風氣已經過時，他們就是要認真直率，英雄主義。
香港文化的傳統不幸很大部分是小丑的文化，像文學與蕭紅，斷然是要以嬉鬧方式才敢提起；這裡面有種自貶，也是自保——在不可信任的政府統治之下，以黃賭毒嬉皮笑臉，承載政治與良心訊息，有其小圈子語碼性質，必須懂得的人才明白。也有部分例外的：像鄧小宇那樣懂得教養，指出就算香港電影是一個大家庭，大家庭也要額外善待新來的成員（獨立電影和新演員），這是傳統的好教養；邁克則以其皮裡陽秋的辛辣調侃，表現出充滿欺凌的香港文化中的立足之道：「你口賤？我唔驚，我賤過你。」
有民主才能體面
藝術發展獎的風波，其實讓人很驚訝：為什麼覺得不是內部溝通，而是純粹以更高權力架構去凌駕就可以成事？你有權柄，但也不能隨便用的；這年代每個人都是一個媒體，若人家不服，就是公關災難。小組評審在權力架構上低於總評審團，但凌駕是有代價的逆麟，不能隨便動用；總評審團中既無以文藝著名的學術或藝術專業人士，那就應以行政式的低調風格為尚，否則出事無可倚仗。動用了權力，卻製造了事端，裡面有很多需要反省的地方。程序的民主公義合理，只是合格線；一旦傳出不尊重專業、不尊重藝術的事，就體面盡失。
觀乎整個藝術發展獎的過程，只有劉以鬯獲終身成就獎的光環，可以把負面新聞稍稍壓下。但整個發佈及頒獎過程，老實說也並不正面。所有的不正面，以特首梁振英赴文化中心頒獎時由政團衝擊，又有建制派舉紅旗護駕，達到巔峰。這真是一個慘痛的現象。只能替在這種時候得獎的藝術家惋惜，他們亂世懷璧，做出好成績受到肯定本是應該；只是因為政府沒有認受性、沒有普選，連他們的光彩都要蒙污，真是無辜。
由此可知，體面而令人喝彩的頒獎禮，政治上的民主也是一個重要環節。民主社會中decency比較容易顯現，因可直接在台上提倡多元價值，你看有多少獲獎人士將性別、少數民族、民主運動等價值帶上奧斯卡，以得傳頌？而香港處於極權化狀態難以暢所欲言，頒獎禮上再無英雄。
語碼失傳與代際撕裂
香港人不要看不起自己，仗義每多屠狗輩，嬉皮笑臉不代表沒有血性；不把「我要真普選」說出口，不代表什麼都沒做；笑也不代表不認真。如果不相信政府，人民之間如何可以建立信任、自組一套溝通語碼？如何能夠信任，某些衣冠楚楚嬉皮笑臉的人，也一樣在民主道上？必須認清真正敵人，才能知道何謂戰友。
日前網絡上「文學綜援」的風波，有位評論人「車窗外」說「文學不是沒有專家，也不是沒有大師，沒有的，是整個社會對體系的信任。人們對專家不信任，對創作人不信任，甚至對作品也不信任，因為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同我。」沒有信任，所有正面的事都變為負面。
為何香港人總是這麼傾向負面？
西西《浮城誌異》，裡面〈明鏡〉一章用馬格列特〈Not to be
Reproduced〉畫意，說浮城人照鏡只見到背面，所有美容化粧修臉的事都要靠別人代勞。由此聯想，見不到自己正面的人 ，也不知道自己的美麗。無怪乎浮城，是個傾向負面的城市。這真是一個叫人哀嘆的洞見。畢明說，香港沒有真誠讚美的文化，就是這種負面心理。
世代價值與眼光轉換之際，香港的語碼將要失傳，這也是撕裂之一種。香港社會分裂，面臨關鍵的時刻，許多核心價飄蕩消失，復夾在雅俗對立之間，又無整體的信任。哪有大人君子，可以重建分崩離析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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