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這種主題本來應該是寫成長篇散文或者詩的,但現在成了專欄,還寫得出別的來嗎?
1. 整理與丟棄
遷徙涉及整理與丟棄。整理與丟棄都建基於「其後」。時間過去了,某些剩餘物自原本的框架中剝落,要被鑲嵌到入新的框架中。乃有丟棄。
閱讀與寫作導致無以計數的書頁,及紙張。書頁是規矩的,從書名就可判斷保留與否。在物理條件上的遷徙裡,它們的重量是具形的重量。它們方方正正,容易被放入紙箱。
紙張則是零散的。我屋裡飄浮著無數的小便條紙,都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工作日程,一天裡做不完,又在另一張上重抄一遍。我覺得它們比抒情抽象內心化的日記,更能讓我記起生活的狀態。它們是最先被丟棄的。一些紙張上有美麗的句子,都是別人的,或抄或默,比我的詩更為直抒胸臆,可稱舒暢。它們也被丟棄。至於隨手記下的零散句子、擬了但未成文的大綱——出生但不曾成長至健康完整,最讓人頭痛。
床尾有一袋不屬於我的破爛衣物,都是被憤怒扯爛的。它們本來早該丟掉,只因天性懶於丟棄,它們已經滯留了一年。經過判斷和決定,我已經從有關的憤怒或者挫折或者憂傷裡,徹底脫離出來了。惟自當時的脈絡脫離出來,如何處理就成了問題。經常作判斷和決定的人才知道,自脈絡中脫離而後作的判斷,不會是好的判斷。真正的問題在於,不能判斷的,是否能丟棄?不能判斷
亦即混亂的可能性,你是否要丟棄可能性?
2. 旁觀
遷徙像一場重病。龐大到無法看清的、具體到軋痛肋骨的,歷史或者生活,輾過胸腔與腦際。病者痛苦。觀看病者,何不其然。
以前學期結束要搬離宿舍,我總是待限時之後、其他人都搬完了,才開始搬東西。宿舍的走廊變得空蕩,其實類似深宵慣見;所擔心的人際關係解體現象彷彿沒有出現,故心情輕快。然而一旦陪朋友搬宿,我就沉默如喪考妣——目睹遷徙過程,問題就從解體變成了維持。擔心解體可以設法維持,當維持成為問題,那又該怎麼辦。
先生因病要提早退休。我去看他,他正在辦公室整理物品。四壁書櫃,書架都被壓彎。先生變得極瘦。我問要不要幫忙,先生說不必,寒喧數句後我退出門外。當日先生精神較前些時候大好,正在整理昔日書信。如平時看書備課,他逐張逐張地看。我極快地瞥了一眼,那些全是長幅單行信箋,一疊疊墨水筆英文筆劃勾轉圓順,極其娟秀工整,寫滿個人性情。箋色已呈深黃,那是電腦之前的時代。貯之日久可見珍惜,急景殘年如何整理。生命的重量叫人失語。當日先生精神已較前大好。拐過幾彎,走廊狹窄灰藍,心中突然大慟,失聲哭將起來。先生電腦不能讀取中文,此後只得搜索枯腸,以客氣的英文溝通。拙劣如我的電郵,精巧如那些發黃信箋,如何熱烈如何巧妙,都不過是旁敲側擊言不及義。先生治解構主義、修辭學,必早已深知。
3. 遷徙還是出遊
從前屋裡根本看不到地板——滿地的書堆上膝蓋,雖然有時我直將之當成飯桌,但它畢竟,有著嶙峋的本性。遷徙時較易處理的是書。待得書處理了,地板上就漂浮零散的紙張,仍然淹沒了地面。然而世界從平面變成了曲面,屋子裡再無清晰的直角,所有線條都起伏圓轉。山變成了海。
那句老話是滄海桑田;或者如小學社會科課本裡要劃下溫習、將來填充要考的,「移山填海」。想到這裡,我就為屋裡的混亂狀態沾沾自喜——它這樣不偏不倚地站在香港進化思維的反面,一種與時鐘對抗的姿態,再下去就隱喻洪荒的來臨——山變成海,逆勢操作,大規模的地殼變動。
拿到手裡,是一疊數首寫給我的詩。中間還夾了我自己的長信——瞻前顧後百折肝腸甚至還作了排版——如被毒蟲螫了一口,一抖手腕遠遠扔出去。大概會永遠不見天日了,那疊詩,並不是寫得不好——然而身體的直接反應不可不信。至於那信,只是一眼都不願看,想否認是自己寫的。確實冷硬如石,更受泉水打磨滑不留手——因我是那磐石,故這非真正取消一切預設的洪荒。我只是坐在租來的小船,獨自出遊河上。路線可被預期,地殼不會變動。
1. 滯留.空白
總是滯留。口口聲聲打破規律、尋找空間,但自身的系統還不完整,未能處理好各種瑣務。空隙在眼前掠過,總被錯過。
獨自外遊也總誤點滯留。飛機、火車、公車、園地開放時間。錯過時會有一點的沮喪,但拖著行李抱著背囊,手邊有書有筆有本子,慢慢又無所謂起來。像一捆稻草散開,就突然當成一段忙裡偷閒的時間,儘管看書去,寫幾則手記,或者不會再翻看的記事、不寄的信。末了時間還是不夠用,書未看完筆跡草草猶溫,登上交通工具上繼續,當作軌跡從未被打斷。
旅行已經是忙裡偷閒,特地剪裁出來的一段空白;在旅行裡再誤點滯留,卻如此安之若素,恐怕重點是那剪裁的動作。忙與閒的兩極其實並不固定,全憑那「偷」來定義。
在空隙裡錯過空隙,在空白裡再找空白,無盡的追尋——還是躲藏?說起來也許這過程本身就是累人的,以有涯隨無涯。是的最強烈地感覺到「休息」的一刻,往往是疲累瘋狂湧上淹沒頭顱的一刻。
2. 兩岸
清出的行李堆疊走廊,如同一個將移動的馬戲團。業主知道我要搬了,不免也要讓我見識一點世態炎涼。我突然想起某幾次她收租金時不清不楚,心中惱火起來。
看過新居的人都稱理想;只是它的門被踢破了還未換過、鋁窗掉落之後,牆張開如同趑趄著要傾吐的秘密的口。對我這每逢在屋內都要把門鎖上、喜歡日夜緊閉窗子開冷氣、在無窗的斗室內生活反覺幸福安全的人來說,新屋的敞開狀態,如同一隻品種新奇而未能對話的動物。我想起它會微笑,但決定還是待它裝好門窗、成為一個可以從內禁閉的空間之後,才遷入。當然一個小小的問題是,如果在新居裡我以同樣的方式禁閉自己,那麼為什麼還要找一個新的空間?
新居在唐八樓,對懶於走動者如我,是靈山求佛的高度。我還是在斤斤計較裡禁閉滯留:180呎一個月怎麼可能花900元電費……這些欺騙我本已原諒過,最後還是忘了如何原諒,並非常實際地進一步想到,誰需要你的原諒。
且來信仰物理性的存在,身體的付出。是過程而非終點——那八層樓梯會教曉我記得如何原諒,並不須被需要。
3. 與屋子對話
屋子知道人的離去。它會開始抗議。即使它們性格不同,但都很小器。因為它們已沾染了我的氣息。
高考時搬家,我藉口溫習在舊屋裡獨居。它本來好端端地,突然各個部分逐一崩壞:微波爐、水龍頭、窗花、燈、冷氣、洗衣機、牆上的油漆……1997年,那是一個有風暴的春天,雨紛紛從牆邊滲進來,牆起了成串大大的水泡,乾的時候大約便會剝落。我站在窗前看雨打風吹,已經完全掌握了如何在變故中冷靜,開始把牆上的水泡比喻為可口的海鮮。
獨居的斗室一向都疲態畢呈,天花的灰持續剝落,掉在床鋪上,我發現它們如陌生的來客,任它們擱著直至不得不清理。它們大概留在我的鼻子裡了。我用鋪桌的綿紙把牆補上,除非天花滲水滴濕床鋪,否則不要求業主處理。然而屋子畢竟小器,臨近遷出抽氣扇壞掉。在沒有窗子的斗室裡,抽氣扇像不可輕忽的王族。滯留的我嘆一口氣,開始與屋子對話,仍然不要求業主處理。
我整晚與無數幽靈搭訕,不時對陌生的幽靈剖白到過火的坦誠,持續兇猛的失眠。
無論怎樣與屋子私語、與自我對話,好像也不足夠——這種狀態是由怎樣的外在環境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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