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2009

古稀青年(反過來說,就是死火)

(談五四的文章,刪節版發在五月四日星島日報。在豆瓣上,竟然發不出去,被禁了。信哉大陸網友北風的說法:今年五月四日,除了官方的五四紀念活動,是沒有任何紀念、報導、評論五四的民間聲音。在共和國的扭曲歷史裡,五四一直像一棵長在屋子裡的大樹,被屈曲了九十年。)



今年,五四運動九十週年了。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歲數,但這明明是一個關於青年的運動。歷史的飄忽與弔詭也總是叫人感嘆的。

如今香港頗有一些大規模、色彩繽紛目不暇給的五四紀念活動,除了比如在金紫荊廣場宣誓、參與大球場民族匯演、明星偶像表演等等。由活動舉辦的模式來看,當今國民教育已經將五四運動完全置於「民族主義」的框架下來處理,比如今年對於五四的各項活動,是「香港各界青少年慶祝建國60周年系列活動 」的其中一部分;雖然今年才是五四九十大壽,其規模其實比不上去年在奧運大潮之下的五四紀念活動。重彼輕此,叫人喟然:其實連搞五四紀念活動的官方,也沒打算獨立地重視五四運動本身。那些深研歷史的學者、平民,見此虛浮世道,豈能心安?1939年紀念五四運動20周年的時候,陝甘寧邊區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宣佈5月4日為中國青年節(又稱「五四青年節」)。十年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正式肯認五四為中國青年節。五四作為一個青年的象徵,比共和國還要老。

香港青年的關懷國家之路並不一直像現在這麼好走、舒服、歌舞昇平。在殖民地時代,要學習國家歷史、追上國家發展,是要靠絕高的主動性,自己查書、找資料,不避被他人視為異類。歷來在殖民地歲月愛國的人,以擁抱國家的負面傷痛,來作為愛國的基礎;以求真求知確立自我,來作為愛國的手段;最終的目標,是向以人民為主體的國家服務。

筆者不在這裡重述五四經過,讀者可自行到網絡或圖書館查找。某些網上資料會把五四的意義壓縮窄化到1919年5月4日那天,但大型的示威是相對短暫的現象;五四的確召喚愛國承擔,就是我們的年輕人必須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現在香港人會誤以為是「激進刁民所為」、「一小撮人自私自利」的行動,當年是愛國的理所當然表達。不過若要把五四的精神深化、延續,當然要深刻研究整個新文化運動的各種思想內涵。五四除了直接導致令中國代表向帝國主義表示拒絕、動搖軍閥政府外,在思想文化的影響尤其深遠,青年救國、民主科學(所謂德先生、賽先生),都深入民心,中國幾十年來的人民都深切認同。

讀者若想全面認識五四運動,可參考周策縱《五四運動史》,這是中外聞名的殿堂級歷史著作,資料翔實,能夠以淺白的語言勾勒宏大運動的來龍去脈、前因遠果。如果要從深刻的思想和文化層面去全盤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得失,有關著作亦車載斗量;我個人特別鍾愛汪暉的著作,如《無地彷徨——五四及其回聲》,還有他那大部頭四卷本的《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

戀愛原是救國

五四那時的青年是怎樣的青年?也許也像我們現在的青年,喜好新奇,想望戀愛。然而歷來各研究者都認定,五四青年那種對「自我」、「個人」的肯定與執著,並不是西方那種把個人與集體、私人與社會那樣對立起來;五四的青年是為了國家才去追求自我——先進份子也通過肯定青年的自我,來反對他們眼中腐敗的傳統(科舉、禮制、家長制、帝制等),從而救國。學者李歐梵的《中國作家中浪漫的一代》便是專研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的文學現象的。浪漫?現在聽來有點消費庸俗,可在當年,戀愛也是大義澟然。舉個例子,巴金的《家春秋》當年是風靡年青人的流行愛情小說,但書中的青年人追求自由戀愛、離家出走、在父母的反對下學習新文化,都有著救國憂時的寄託。五四時期,戀愛乃代表「人的覺醒」。

如此說來,五四的青年運動,是一種對集體關懷與私己願望的完美結合,青年們在自己的生活中充份實踐書上的崇高信念,單純、善良、深刻、高瞻遠矚。這並不是某個人道德崇高而能達致的,而是一個感時憂國、多情浪漫的時代群像。我們今日的學生,可有五四時的銳氣?也許不少是在學校裡對老師唯唯諾諾、但求得過且過,回到家裡投身自己的網絡遊戲世界——學校和遊戲世界都未嘗沒有信念,但有多少孩子會自己要求「貫徹信念」?進一步問,作為父母的,又是否有在生活中貫徹信念、有廣闊的關懷,不是只為自己打算?如果孩子想貫徹信念追求不值錢的理想,不阻止的父母又有多少呢。沒有貫徹的信念和廣闊的關懷,這時代是過於冷淡而世故了。

批判之愛

五四的青年身負國家希望,成年人也希望青年那種肯定自我和理想主義的尖銳批判可以救中國,爭取改變,不避激進。五四時期的精英知識份子之普遍信念是,中國人太過保守,如果你要他在屋裡開一個窗,直說是不行的,定要說成要他把整個屋頂掀了,他吃了驚,便會同時開個窗子。如當時希望推動社會接受白話文,錢玄同的策略就是主張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保守人士當然接受不來——於是白話文就變得可以接受了。在什麼都用公關去包裝成容易接受的、講究門面客客氣氣的今日,我們要認識五四、承傳五四,一定要對五四的激進批判心存敬畏仰慕。

五四時的知識份子如周氏兄弟、蔡元培、胡適等,都讀傳統古書出身,而又到過外國留學,翻譯、研究、寫文章、辦雜誌,一人懂幾門外語,是當時的超級尖子學生。他們對國家的愛,是以深刻認識並批判民族的陰暗面。這種是批判的大愛,愛之深責之切,今日年青人不可不知。就以魯迅的著名小說〈阿Q正傳〉為例吧,文中對中國人的國民性之批判犀利無比,包括袖手旁觀當冷漠看客、愛面子要「精神勝利」、羊群心理跟紅頂白等等,至今日仍對我們甚有啟發。然而魯迅說故事的角度,既不認同阿Q,也不認同那些嘲笑甚至迫害阿Q的群眾,他的故事裡既能深入有這兩個彷彿對立的面向,又能讓讀者對兩方都產生批判距離。中國學者劉禾指出:魯迅創造了阿Q,也創造了可以批判阿Q的敘述主體位置,〈阿Q正傳〉因此是超越帝國主義的殖民性書寫,而不是純粹以西方高傲的眼光來否定中國。也就是說,我們的青年要承傳五四的精神,必須學習這種批判:立足於你所屬於的群體,但又不被立足點規限眼界,不輕蔑不護短,批判為公,大愛無私。

如今怎麼樣

陳丹青在一個名為「文學與拯救」的演講中說,魯迅留下了千古名言「救救孩子」,但被魯迅等五四運動巨人所號召起來的,「在光明中奔跑的一代一代中國孩子,胸懷正義、勇氣和血性,繼續慷慨激昂,救中國。無論是胡風還是儲安平,是張志新還是林昭,是六七十年代的紅衛 兵還是老知青,是八十年代游行絕食的大學生還是讀書人,都自以為是在「救中國」。結果呢,連自救也休想:等到他們闖了禍,或被認為闖了禍,將要流放、槍斃、被鎮壓,全中國沒有人能夠救他們,也沒有人膽敢救他們——很好,最近二十年,孩子們學乖了。什么都可以做:跳舞、唱歌、吸毒、墮胎、考試、升學、入黨、賺錢……都沒關係,都很好,但千萬不要救中國,千萬別去鬧革命。是的,是你們,在座的孩子們,總算被迫或者主動擺脫了九十年來救國與被救的輪回,人人做個乖孩子,學會顧自己。」

這話真真悲涼。



文明單位:五四

嘉賓:朗天

3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我策馬奔到城上
但悄然棄下的韁轡,繫不住
列隊漂泊的大雁,繫不住
那閃爍的連緜不斷的---人
我將因我是一個詩人.而深深遺憾

摘自鍾偉民.松花江上

dbdb

Anonymous said...

……唔好啦,唔好鍾偉民啦

jess said...

您好,我是樹仁新聞系3年級學生,我和同學會拍一個關於之前laughig哥熱潮及英雄主義題材的電影、電視劇,知道您對文化有所研究,故希望能夠和您在17/5前做個訪問,探討社會上每個人心目中或者都渴望有個英雄, 約需30分鐘,問題可先send給您,謝 !

jess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