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2012

向西村上春樹的IRONY



我一直不諱言我對向西村上春樹(下稱向西)的喜愛,害得我的文藝朋友對我飽以老大白眼:這麼多偉大的小說我擱著不看,偏偏去跟風捧向西?人家小說改編的電影《一路向西》都快要上畫了,可見快要成為一個更通俗的名字,得到比高登毒男更廣的讀者群,喜歡向西,快要一點都不「型」了。

可是這是網絡按讚表態的年代。如果一個作者透過替你說了說不敢說或說不出的話,你必然要忍不住輕輕按個讚。向西諷刺唐英年的〈HENRY的地牢〉、〈應該帶邊位特首候選人上東莞好呢?〉以至最近扣緊反國教運動的〈西環那班痴漢〉等等,都曾讓我忍不住極速按了讚,一個個無所謂的小表態,就匯成了認同感。FACEBOOK年代的網絡作家,就是這樣紅起來,並讓我掏錢買書支持之。

幽默是GIFT

香港的政治熱度與社會不滿已經到了讓港府政權坐立不安的程度,有現實諷喻的通俗小說應運而生,不過通俗小說,不切中通俗情緒是不行的。比如說,紅起來的網絡作家,說笑話便必須令任何人都真的笑起來,一個字,中。近年並不是很多通俗作家能達到這個要求。而向西要你笑,你一定笑。

像〈應該帶邊位特首候選人上東莞好呢?〉正經八百把三位道貌岸然有身份地位的候選人擺入尋歡情境裡,說「感情豐富的唐英年」娶了個認為他出軌也會回頭是岸的妻子,「這種老婆投十次胎也不會遇到,所以唐生今世玩得特別放」,回頭一筆又非常現實:「不過,我其實很難開口要這種紡織集團富二代公子哥兒跟我到東這麼平民大眾化地方消遣,我覺得,東莞他就一定不會去了,換做東京他才會考慮。」簡直可稱實事求是。在言語上把三位候選人調侃一番,結論當然是選擇不了,向西最後聲稱會投白票,支持流選。那不就是特首選戰中巿民的真正心聲、鍾庭耀搞的民間普選中最令權貴們尷尬失措的白票結果?這就是中。

把政治事件裡的SOUND BITE,剪接入甜古(即色情故事)的對白和情境裡,這手法其實唔難,但幽默感最重要,有時那是GIFT,所以任何一個搞笑的人,其實都是造物主的一點偏心。而向西,又比只懂靠講粗話來製造脫軌快感的某些低俗偶像,多了一點風度和節制——俗話說就是啜核抵死,刻薄得來,像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惡意。

IRONY AS TASTE

現代文藝理論中,「反諷」(IRONY)是一種很重要的特質,它深藏於現代主義文學的矛盾性中:既要描繪現代文明,但又要抵抗它對於人性與自然的毀壞。IRONY發展下去就是後現代的調侃,沒有正義和真相,純粹的戲弄。但我覺得向西是IRONIC的,因為他有很清晰的諷刺目標,也不止於將矛盾並置促發笑點這麼單純而無判斷,他是充滿判斷的,只是用一個匿名而非真實的敘述者「我」,以及無奈被動的敘述接受者「你」,去把自己的判斷變得皮裡陽秋、無厘正經,延遲讀者反應一秒,才會心拍案笑出來。

我願意向人聲稱自己喜歡向西,難免因為我覺得喜歡向西是有品味的。這種品味的憑證何來?就是在於他非常細緻的IRONY。在這一點上,我覺得《雜文.西》比走紅的前作《一路向西》更勝一籌。其中「蒲.其實唔難」一章,大量諷刺現時男女關係中拜金和虛榮的部分,當然是非常反物質主義港女的毒男視角,但勝在語言精緻(教ABC表弟食港女時,英文用得多麼好,兼得FROMALENGLISH和港式英文的精髓),設局巧妙(保安員騙拜金港女到自己當值的嘉亨灣後樓梯打炮),那種IRONY到後來你覺得不是針對女性的,而是針對整個虛偽中產的社會意識型態。

向西其實好文藝

《雜文.西》封面調侃咖啡名牌,一系列短文用廣告角度把品牌的包裝技術、偽文青的情調抽絲剝繭。戳破中產意識型態的作品一向會走通俗路線而大紅—回想起邱世文的《周日牀上的顧西蒙》、鄧小宇《穿KENZO的女人》,都有諷刺那種陷於世俗或崇拜上流社會的虛榮而不能自拔的心態,而回頭想來,他們都是極有TASTE(第一代《號外》!)的人。

而老實說,向西文中偶然提到的書和電影,撮要都頗算APPROPRIATE。寫手機拍咖啡的偽文青生活風格,他提到荒木經惟對愛欲與死的執著,大概近來出版的荒木經惟文集《我依然相信寫真》,他也不會錯過。荒木拍攝墳場將死的花朵,而向西則說自己在股巿大跌後炒友們面如死灰的STARBUCKS也是一個墳場,這個剪接好生清脆,令人精神一振。

向西村上春樹不見得崇拜村上春樹,但他的作品是在粗俗裡有文藝味,「我在STARBUCKS射了出來」系列,那麼慢,那麼多COMMENT,不禁讓人笑道「我是在看昆德拉嗎?」向西深知延宕之重要,總是大量前戲,大量出於階級自卑的內心糾結,大量令人發噱的錯摸,戲肉的色情成份則少到幾乎可稱欺騙讀者。很慢很慢,總是準備不好,結果高潮未開始就過去了,這種文藝味,透過大量的IRONY再滲出來,卻令人有一種真誠感。像一個常常說謊的人告訴你他有說謊的那種真誠。

因為向西的IRONY,我一直不相信他是一個八十後,認定他是生於六、七十年代,成長時經歷大量IRONY的文藝作品。如果向西出櫃來證明我是錯的,那是大喜之事,即使他要嘲笑我把他看得太認真也無所謂。

(《號外》AFTER ALL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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