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2007

鑑於流水(五)

(六四時近,不少朋友轉貼敝blog文章。感謝。如果可以,也請轉貼這一篇的至少最後一部分吧。不是因為寫得好或動了情。)

很少一個人去六四集會,以前要幫忙派六四特刊,再後來也要幫忙籌款,再後來也拖著謝某。今年因為警方不斷拘捕住屋聯盟的朋友(什麼叫白色恐怖!逐個點相逐個拉!),朋友去了警察總部增援,但我上年已經因為論文禁了足(懷疑之後所有不順意都是缺席六四的報應!),今年又因為要做節目和趕文而沒獻花,實在很想進去坐一下。

「異議聲音」那天已被覺得出奇地沉重——太利說,以下一段時間大家各自進行一些想對「六四」進行的活動(頗令我想起巴塔耶的無頭獸組織無神的宗教儀式),做什麼都可以。於是各人靜思、玩音樂或聊天、攀爬鐵欄。我只是坐著。對我而言,「靜思」實在不是一個可以輕易進入的狀態。〈鑑於流水(二)〉那堆書目,其實是一條「現在進行式」的書目,不同書本的共同特色是,關注如何把六四融入當下、成為當下的思考基礎。也就是說,一邊紀念六四,一邊把六四變成社會進步的資源。有時這會很浮躁,就像邁克說的,為了推動一個大型的(電影節)活動,人會很浮躁。趕文到極點的時候,真的覺得,再給我空白的三至五小時,就可以寫得更好、涵括更複雜更曲折更恒久的東西。但我實在是沒有。連釋放和叫喊都需要時間、酒精無助鬆弛。記得rhetorical pain版頭引齊澤克那段話嗎,看見自己在觀看,明確無誤地代表死亡。

也許因此,在以個體方式去面對六四的時候,就呈現接近精神崩潰的狀態。靜態的、內向的崩潰。在維園裡連蠟燭都沒拿,只是兇猛流淚,扮作擦汗用光所有紙巾。挫敗、挫敗、挫敗挫敗挫敗。有多少重視的東西被消滅,有多少合理的願望不曾達到。好像是弗洛伊德這樣說哀悼:哀悼就是希望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都隨逝者埋於地下,以呈現、對應逝者離去的空洞。那就是一同死掉啊。對於無數事件裡我曾經發出過的,那些堅定、執著的話語,都在靜默中逆向反饋。如果你那麼重視,為什麼你沒有死掉。而進入維園的身體記憶總是,看見黑壓壓的人頭,聽到〈祭好漢〉、〈自由花〉馬上眼瞳如灼、然後忍著不哭出來繼續行走工作甚或笑語——那些身體記憶總是,抑壓。

《jojo奇妙冒險》第五部,小組隊長布差拉迪是真正的魅力型領袖。在故事中段他重傷之後,作者突然插入一段童年片段:布差拉迪的父親是一名酗酒的漁夫、會打母親,母親終於離婚,然後抱著四歲的布差拉迪哄他:「我們讓你選擇,小迪。你想跟爸爸呢還是跟媽媽?跟爸爸就是留在這條小漁村裡捱窮;跟媽媽的話可以到大城市、唸好學校和穿漂亮的衣服。你要選擇什麼?」年幼的布差拉迪當然知道母親的意思,但他看看默坐一旁的父親,說,我要跟爸爸。母親為了兒子的決定感到訝異和敬佩,但也不禁擔心,兒子這種為他人著想、過度善良的性格,也許會為他自己帶來不幸吧。然後在這裡,跳接回戰鬥現場,重傷的布差拉迪睜眼、暴起反撲。接下來那好幾個月的時間,他的力量繼續提昇,但幾乎不進食、有蒼蠅飛來圍繞他、眼窩部分經常一片漆黑,極度詭異。他根本已是屍體了。但他就是可以戰鬥、以極度的精神力量支持到打死boss。以死掉的方式存活——可以為重視的事死去,也可以為重視的事從死裡活過來。我頭昏眼花地離開維園,到附近的甜品店連吃兩個繽紛甜點,似番個人,然後再往軍器廠街警察總部聲援。

***

六四晚上回來所見,電視傳媒無人敢輕忽六四了——反撲方法當然就是,不停地辦什麼「回歸專輯」,一面倒唱好、廣告特輯一樣。要以前移民的人說香港還是好呀我真是移錯民了;以前偷步買車的官員,突然昇上神枱回來教路:要珍惜祖國發展帶來的機遇(這還要教路嗎?),發佈十大回歸新聞選舉結果,代表發言人是文匯報副社長——結果是舉辦奧運馬術賽事第三,七一遊行第四。這是什麼結果?有歡慶過舉辦奧運馬術賽事的人請舉手。

另一邊廂,幾個關注政策黑點的組織被連根拔起:守護十年的利東街要變商場、露宿四十日的皇后,也危在旦夕。網上事件不斷控告,彷彿要全面消滅尚在生長中的灰色地帶。熊一豆數得清楚)我關心的是,最近不停拉人。我是沒見過這種世面。「捍衛住屋聯盟」到孫明揚樓下示威,十人被捕,裡面包括自從2002年626事以來,第一次就抗爭行動,到家中拘捕示威者(2002年據說也是歷來第一次)。去警署聲援示威者,正在示威途中,警方突然包圍示威者,要求拘捕其中兩人(是懷著怎樣的用心,才會斗膽要突然中止表達抗議的過程,以不符國際人權公約的公安法來進行拘捕?)。還有一些人,隔日或再隔日,是公然被跟蹤、然後在地鐵站、太古廣場裡拘捕。這真是瘋狂的拘捕。葉寶寶說,電話一響就精神緊張,生怕又有來電說誰被拉了。我們都是,因為恰巧沒空,才沒有去聲援住屋聯盟的朋友,否則多半也會被捕。大家都說,這段時間連過馬路都不能衝紅燈,因為已經進入特務階段了。我至今日,才真正稍稍體驗到六四時那種風聲鶴唳。我是沒見過這種世面。在路上走著走著,窮光蛋朋友突然爆出一句,不如我地集體離開香港。明知沒可能,可是大家連笑都笑不出來。我們真的,傷心。以前我對「粉飾太平」是出於美學品味的不屑,現在,是驚懼。這就像是大聲播放音樂來把殺人的槍聲壓下去。我真的倦極也無法入睡。虛假膨脹的歡慶與粗暴蠻橫的力量交煎,我終於明白九七前的移民心態。這就是那時人們所害怕的未來啊。

就當我是瘋狂的卡珊德拉吧。如果我們在六四前後,都不能警惕於國家機器、政治手段的橫蠻,那麼我們未免過於遲鈍了。用一種《bella ciao》或《血染的風采》的語言來說,消失或死去並不是問題(再給我一點時間準備就好)。只希望世上能有更多的人保持清醒。人要保持清醒,並不是只為自己啊。

3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T
我把你五篇文章都轉貼到我的BLOG,寫得好啊,加油!

Anonymous said...

小樺,我總是很離奇地,每年這晚走進維園就開始掉眼淚,一邊訪問一邊流淚,不管對方說的是甚麼--「我帶他們來,因為他們要知道歷史,不可以遺忘。」「因為這事尚未平反」「因為...」,我都會逕自流淚。這些年來,我學會訪問時,不正眼看他們,否則我肯定會抱著他們痛哭。

我懷疑,只是那些歌曲和文字牽動情緒,於是,今年在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狂啃有關六四的文字,狂聽六四歌曲,以為這樣就可以麻目感覺,原來不。

聽一位老師說起,十八年前的激情沉澱為傳承的力量,是否我還年少?聽到六四,我的心還是灌滿鮮血,「撲通」、「撲通」,跳得我呼吸也不能暢順。

TSW,或鄧小樺 said...

L,好久不見
你在幹些什麼呢,就是在不停地得獎嗎?

嘉雯,我想我們是一樣的。這就是身體的記憶吧。記憶自己在生長,它把其它本來不相干的事都捲進去了,如果我們把六四活進了生活,那麼我們就不止是為六四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