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2007

九型人格

在網吧寫文章心情真是很差,手頭又沒有書,時間又趕,個個電郵戶口都爆炸,又眼訓。星島以後逢星期一會有文化人輪流寫評論,猛過我的人大把來緊,大家留意以後的星期一。下面這篇文章是在網吧完成的,寫完出來還要寄給別人替我算字數,結果超字800多,當然只能再刪——下面是無刪剪版本。



九型人格到底告訴我們什麼

九型人格的問卷是近日朋友間熱門分享的玩意;而當連免費電視台素有好評的新聞節目都「正面」地介紹過它之後,它更紅了,書店也把有關書籍陳列到顯眼位置。如果我們真要把九型人格當成一種社會現象而加以深究,就不但需要通過「它說了什麼」來認識它,更要以它「沒說什麼」、「引致什麼」來檢視它。

說九型人格(enneagram)是一種「心理測驗」,那是因為它一如簡陋像「從喜歡的顏色看你的性格」那種流行即食的「心理測驗」,提供了一種認識自我、協助建立自我認同的途徑。簡單來說,九型人格的目標就是,讓參與者通過認識自己、改善自己同時接受自己並讓自己向健康的方向發展,從而能夠更好地面對世界。

不定不定還須定

標籤作用、簡化了人性之複雜總惹人討厭,而九型人格的粉絲或書籍序言總是強調,九型不是定型,不是靜態的規則,而是動態的人性轉變過程之描繪。這是一種比較開明的取向。其實,所有附帶「改善自我、超越舊我」意圖」(在心理學系裡被教學採用的專業心理測驗則通常對這種附加意圖避之則吉)的「心理測驗」都具有自我取消(self-defeating)的悖論性質:它的目標是讓自己變得再無用處——因為,當舊的自我被認識然後超越了,該心理測驗也就被超越了: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兩次,而重複做同一個心理測驗與重看一本偵探小說一樣索然無味。無論九型人格如何強調轉變、組合與動態,它還是會說「每個人都會隸屬於一種型格,而且不會改變」這樣毫無轉圜餘地的話。當要別人付錢來上研討班,是很難向來的人解釋「你付錢就是為了讓你付的錢變成無用」的。

標籤行為的冒犯感覺本可以由導師個人的聰明去彌補,然而在宣傳時,包括在電視新聞節目的呈現裡,參與者急不及待地認定並重複地強調自己是第幾型所以如何如何的時候,「樣板」的感覺,強烈得近乎過度排練的戲劇。在歷史的角度來看,翻翻凱倫.魏被當成經典教材的權威著作《認識九型人格——重現古老的靈魂智慧》,你會發現,九型人格談的甚至不是「性格」(personality),而是本質(essence)。儘管九型人格強調它不是一種宗教思想,但它自身所敘述的歷史裡也承認它與神秘主義的關係;它是一種「古老智慧」,與伊斯蘭的蘇菲教派有「神秘淵源」——而它本來就是「靈性教師」(類似團契的牧師)用來教導信徒、維繫和控制宗教組制的一種工具。凱倫.魏的著作的不起眼角落,有大量宗教或神秘色彩濃厚的字眼,如自我寬恕、冥想、強調口述傳統。

狂熱的學員在上過研討班後喜歡到處叫人「x號仔」,他們沒恪守「千萬別做的事」的警告:別把九型人格當作晚宴遊戲,別告訴別人他們是哪一型,別把亂套「他是第八型的人,一定很有攻擊性」之類的教條,別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饒舌又急不及待表現自己,就失掉了神秘主義的風度;但那些導師也是這樣以不可企及的「靈性教師」姿態在研討班上受人崇拜的。


為什麼九型人格紅起來?

九型人格據說有1400年以上的歷史,在60年代開始由口述傳統衍生公開及集體教授的方式,由智利傳至美國加州;1993年,在史丹福大學的商學院有課程嘗試把人格、自我認知和企業領導綜合起來,在97年左右已經傳至台灣及香港。是什麼讓十年前已登陸的事物再度火紅起來?它的火紅有什麼意義?

通過九型人格把自己的性格本質化,這種行為的治療作用正是以「我的性格本來如此」,為自己的行為或者遭遇,尋找理由,從而接受自己以及世界。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毫無問題,是一種有益心理健康的活動——問題在於,為什麼我們自己不能為自己尋找理由?由此可見,不單是自我形象出了問題,更是人們表述自己(無論對人對己)的能力出了問題。而值得擔心的是,經過筆者比較,愈晚近出版的九型人格書籍,使用的詞彙愈貧乏——至於那個新聞節目,裡面沒有一段自我表述是能讓人認真聽下去的。

另一方面,九型人格意在改善我們的人際關係(尤其職場和情場),這亦反面印證了今時今日的人際關係存在重大危機。九型人格的特點是它的類型及組合方式較多,格外可以幫助了解轉變和差異。那麼,對人的轉變和人之間的差異缺乏理解能力,就是今日社會的真正疾病。然而,轉變和差異,人們一直以來不正是透過親身的體驗去了解並學習的處理嗎?城市沒有變大,人口則不斷增加,換言之我們與人接觸的機會一直增加;而九型人格仍然是那九個,為什麼今日我們不能從增加了的接觸機會中體驗並理解人的差異,而愈來愈需要求助於以數字為編號的人格測驗呢?是什麼導致我們對差異不能理解?近年香港貧富懸殊及社會分化明明日益加劇,而我們的行政長官在競選時把「指出」貧富差異等同「令致」社會分化,是意圖抹平最起碼的生活形態差異;而今日還要祭出早已死於八十年代的階級流動神話(「今日的窮人可以是明天的富人」),表述手法又豈止於單調?

病徵與解決

今日,我們為什麼不能表述自己、又不能理解差異?大哉問。九型人格所提供的答案想必是,因為我們不認識自己。詹明信(Frederick Jameson)說,大眾文化敏感地感覺到病徵,但找了錯誤的解決方法。九型人格強調內省、接受(無論是自我還是社會),它不提及外在環境(遑論改變)。它像大部分大型商業機構中意的大眾心理學,都指向「接受」,以自我的問題置換了對外在的關心。文學和藝術當然長於表述自我與呈現差異,它們位處邊緣解釋了社會匱乏什麼——一個社會裡文學藝術的位置為何極度邊緣,卻不是每個人的性格所能解釋的。九型人格置換了真正的問題所在,一如公共圖書館裡「哲學」的架上,「心靈雞湯」之類的書置換了黑格爾。

其實朋友傳來的問卷我還玩得挺開心的,它至少可以當一次遊戲;如果九型人格真能幫助自我治療、理解他人、令一些人學習到更多詞彙、,那也絕對是好事。或者我只是訝異於現在新聞節目的處理手法:傳統做新聞講究有正有反,但那次節目簡直像road show廣告般直腸直肚。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我想我一開始就不想玩九型人格的遊戲,很大程度上是已預見會面對類似這篇文章的評論。即一開始就已經認定它是簡陋的東西。

我想我們是越來越傾向以「方法」來代替真實生活裏的殘酷碰撞。目的不一定是為了尋找理由接受自我,有可能僅僅是為了更有實效地處理人際關係,背後不必然指向對人際差異缺乏理解能力,而只是不願傷神。

陳冠中把語言分為強調理性、客觀、求是、效益的「協調行為的語言」和開啟新世界、發展可能性的「顯示世界的語言」,在個人生活經驗裏,我會以前者對付上司同事,另一邊廂,卻以後者和家人情侶血淚相拼。

當然,那期的「星期?檔案」確實很爛。想想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表述還是有必要的吧?

至於表述問題,這讓我想起不久前一個調查,比較大陸、香港、新加坡(?)、台灣的受訪者,發現以香港人講話最結巴。面對大陸同胞的頭頭是道,我同樣感覺自己笨口拙舌。也說不清楚是表達技巧問題,還是感覺漸趨混亂複雜找不到貼心辭彙。

Anonymous said...

hui:你的話我大部分都同意;只是我實在不知道,到底是「不願傷神」,還是「不能」——兩者之間真的有明確的界線嗎?我懷疑,是在我們要追究「誠意」的時候使用「不願」,指責「能力」的時候說不能。

許多將人際或者生活劃成不同區域的人,會認為在這個職業的自己之外還有一個真心的自己,可以免除污染,說想說的話。老實說,我認為這是太寬心了。生活的每個環節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形塑我們自身,而你採用的語言,本來就來自你所身處的世界。

冷硬的行政語言和溫情的家庭語言屬於兩個世界嗎?我認為,不是的。它們都屬於90年代以後的流行文化世界中擬想的世界,一個「完整的人」,應該是「分裂」地在不同範疇有不同表現;而兩個範疇則合法地毫無重疊之處:職場就該人吃人,家庭就無隔夜仇,這是「顯示世界的語言」嗎?其實都是為了「協調行為」罷,協調我們在都市裡的群體行為。以是為是,真能開啟新世界、發展可能性嗎?這就好像是說,若廣告告訴你住了這個xx花園就有新的人生面貌,這總是可疑的。我不相信以是為是。



電視裡訪問的人為什麼要做樣板——我想是為了硬銷。最多是由硬銷而造成的真心。

(說到底,在工餘學餘去上那些課程,又不傷神嗎?)

九型人格不是不能玩,但可以玩得出格一點吧?下次談。

Anonymous said...

其實,事情一定要清晰劃開、涇渭分明、互不干涉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背後的規劃和掌握,應該說是社會普遍的選擇傾向。不管能不能?願不願?他們在特定範疇選擇了特定處理方式。我希望指出的是個人能動的選擇。背後的意思是:他們能但不願意。而你試圖說明的是:他們不願意(也許)正正因為他們不能。這樣看來,我的確比較寬心。

「方法」盡管存在,但任何格式化的世界無法不受經驗敲問,在這一點上,我想我不至於二分得那麼厲害。這也是讓我寬心並覺得這個東西問題不是特別大的原因。

如果問我冷硬的行政語言和溫情的家庭語言是否份屬兩個世界,我覺得,它們不該是,但它們越來越是兩個不可協同融合的世界。免受污染是願望,努力維繫邊界己經是守護主體的最後防線。是不是好方法則另當別論。

這個城市自以為取勝的不正是它的可協調性?

在「星期x檔案」裏硬銷似說不過去。

Anonymous said...

哈哈,謝謝鄧小樺的,我對這個九型人格所知不多,現在明白多了點。我也想,把人硬分為甚麼「號」是沒有意思的。我在念精神科的時候也做過類似的測試。測試的說明也告訴我那只是那一刻的性格/行為。因為人有這一個性格但在某一刻卻不一定按著性格去行。而且,性格這傢顆,太過複雜。就如我愛看鄧小樺的文章,看似矛頭直指,過於容易。但我總覺得你的行文間裝載過多的經歷和感情,各自映照出不同的色澤。這可以說是班駁嗎?可能我看錯。如此,從你的文章推斷,是甚麼格?三拖六七搭五?抑或二穿五八加四?說笑吧了。
至於你說起無記。我總主觀地認為他們做新聞的方式不夠中立,加入很多編輯的意見。近年我寧可看亞視。星期x檔案是新聞部做的嗎?可能是呢。
還有你說起「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兩次」,我記得是佛謁,哎呀,有野做,下次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