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報自尋短見)
坐在靈堂裡我顯得非常焦慮,不斷左右張望,眉頭緊蹩。近七點,來的人愈來愈多,靈堂裡坐滿了人,許多人要站到外面去。空間顯得太窄小,只覺靈堂裡的人氣蒸騰擁擠。但供著的黑白照片遙遠難觸。旁邊有一道灰石色的小門,想來後面便是停靈間。
大家都在寫羅志華。除了他本人,更讓人沉重如鉛的毋寧是青文書屋,及它的時代、所身處的社會,還有那些書,五者之間的關係。他的下場太慘。我想像和羅相識更久的前輩心情之複雜唏噓,一個翻箱倒籠的世界,不忍驚動。死亡以缺席定義,他們感覺得到巨大的缺席。他們要向不止步的城市解說這巨大的缺席,是另一重哀傷。
愛書的博客思存這樣寫:「當時日過去,多年以後我們說起羅志華的結局,可會渲染得再浪漫一點?但此刻,每當想像他在貨倉裏的最後時光,皮膚就會起疙瘩,不敢再想下去。我曾經疑惑著:壓在他身上的書,是文學作品或乜周物周或黃頁電話簿,真的有分別嗎?然而,看了許許多多的悼念文字後,我突然感到,作者們其實都想證明:有的。是有分別的。於是,我想,是有分別的吧……」 這是心思通明。我們竟是要靠死亡來拯救自己和世界。拯救僅是關於拯救的一點想望。如果青文書屋和羅志華的死,是時代和社會的環境嚴苛所造成的,那麼我們每個人都有罪,因為我們沒有強大到可以改變這個時代和社會來讓這麼微小天真的一個人有容身之所。——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哦不。常識是個人無法改變世界。問題在於,如果我們都有說出「是這樣的!」的氣度,那麼世界比較有機會改變。沒人承擔不屬於自己的罪,於是也沒有奇跡的拯救。靈堂裡開始破地獄的儀式,我隔了一排人一直無法看清。隔。隔。
赴喪禮前百感交集,還要上課。向同學講述青文歷史,愈講愈覺得自己概括失敗,看見一個湖在眼前展開,我和我口中的故事默默沉下去。末了跟她們講宋詩,高菊卿的〈清明〉:「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掃墓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當須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頸聯是群體的悲傷,紙灰作飛是冷靜的暗,淚血一句則接近誇張。惟頷聯徹底轉向,日落一句靜極接近詭異,人去、塚荒、野狐借宿,天地無主,萬物是客。至於歸家喜氣洋洋,又是荒謬的反襯。生的活躍死的寂寞。這是一個死亡的旁觀者的虛無。
她們功課大進,我請她們吃披薩作獎勵。滿室笑聲,還給我唱生日歌。我一身喪禮黑衣。跟她們說:你們就是夜歸兒女笑燈前了。不知她們明不明白。我自己就不明白我在幹什麼。面對死亡我總是錯。寫錯帛金套封、買錯凋殘花籃、記錯樓層、躹躬不合節奏、不辨方向不識禮數。我總是錯。和羅志華見面數次,不算深交。據說我個格比較惡像游靜,他對我還算不錯。我經常說你不該……,他則說我還可以……。一個又一個計劃,好像一切都不會結束。他曾來電借錢,我一窮二白。他不知我昔日借錢給人以致囊空如洗,我卻暗自不悅。在靈堂裡我嘗試跟他說話,真的覺得幽明永隔。因為我太小器沒有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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