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2012

城巿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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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巿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它面貌萬變,捲動巨大的能量,是大量人和物事聚集的場所,有無數的事在那裡發生,個體無法控制——你無法避免遇見城巿裡萬千的陌生人,也無法逐一認識他們,以生產一種親密的連繫去調解彼此的陌生。由於無數的新事物,被貿易與連結(connections)帶動而匯聚於城巿,城巿提供鉅量的物質供我們消費,促使我們驚奇、趨之若騭。亦即是使用類似方式,城巿迫使我們開放,它令我們無法蜷縮在自己安全的小世界裡。

憂鬱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呢?它平整,光滑,透明,一個玻璃般的罩子,把人整個圍住,隔音,外面的一切在流轉無聲,伸手可觸,但永遠碰不到。一種徹底的格格不入。與焦慮症和躁狂症不同,憂鬱症是極度靜止的,它的靜態包含某種濕潤。焦慮症看到無人看見的恐怖未來,躁狂症看到當下的腐爛現實,但憂鬱症,則是主體一直凝望過去,因而在當下無所適從。憂鬱的人看得見當下的美好,但他們只是無法投入,他們有迥然相反的反應,並因此而更加無法向人訴說。

城巿與憂鬱,一動一靜,二者的結合乃是一種辯證的結合,看來矛盾,卻因為辯證而更加無法拆解。在極度的流動中,憂鬱的玻璃罩隔絕了主體與周遭,周遭的極度流動,讓渴望靜止的主體更形孤絕——城巿是憂鬱的最佳場所。城巿必然是憂鬱的。城巿裡的每一個人都憂鬱,都在病症的崩潰邊緣徘徊。

波德萊爾的散文集《巴黎的憂鬱》,是城巿書寫的經典。19世紀的巴黎,現代城巿方才誕生不久,波德萊爾用其畫筆紀錄,名篇「現代生活的畫家」,本雅明也將此用作對波特萊爾的形容——這麼低調的稱號在今日看來無甚偉大,但我們要想,那是現代生活的開端,大部分人都在急劇變化的城巿裡失語、沉迷,而波特萊爾可以出入其間,以獨特的眼光和個人化得恰到好處的描寫體,從此開啟了數百年城巿書寫的核心觀念,近二百年的現代主義文藝風潮由此濫觴。波特萊爾的白描筆法混雜神話痕跡、超現實比喻及內心向度,便是一個夾在前現代與現代、自我與外在之間。像有一篇「每個人的怪獸」,寫城巿中非自然化的灰色環境,以及被現代生活奴役的人群面目:

「我向其中一個人詢問,他們這樣匆忙是向哪裡去。他回答我說,他也一無所知;不但他,別人也不知道。可是很明顯,他們定是要去什麼地方。因為,他們被一種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動著。

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個旅行者對伏在他們背上和吊在他們脖子上的兇惡野獸表示憤怒,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在這些疲憊而嚴肅的面孔上,沒有一張表現出絕望的神情。在這陰鬱的蒼穹下,大地也像天空一樣令人憂傷,他們行走著,腳步陷入塵土中,臉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被注定要永遠地希望下去的神情。」

那怪物便是城巿生活的機械軌跡,它像沒有能源因而不會停止的怪獸,內化甚至模塑城巿人的生活;城巿的主體:孤獨,重複,沉悶。而在這裡,觀察主體的視角亦舉足輕重——波特萊爾,並不是一個真的很有耐性的觀察者:「好長時間,我一直力圖解開這個謎;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我,於是,我也顯得比被怪獸壓迫的人們更加疲勞了。」

這裡面便有兩種憂鬱:灰色的人群,以一種斷絕反省的方式服從機械的腳步,他們以順應外界的方式,關閉自己的內心,直至徹底密封以保衛自己,形成一種順應者的憂鬱。而另一種憂鬱,則是不進入機械生活軌跡的觀察者即波特萊爾,他持續的觀察,理解這些與自己不同的人群——但,他自然而然的放棄了。精警的「不可抗拒的冷漠」,它指出觀察者在精神上的疲勞,精神終於無法支撐自己,再完全地進入陌生人主體的世界,於是冷漠就像猛烈來襲的睡意,淹沒了意圖放開自我的觀察者精神。這兩種憂鬱來自兩種疲勞:肉體上的疲勞,為了肉體可以運作下去而關閉內心;精神上的疲勞,內心無法繼續不斷揣摩進入陌生集體的心靈,而呈現冷漠。兩種疲勞都涉及內心的封閉,憂鬱畢竟是一種心理現象。

是故,城巿的一切都必然是憂鬱的。而憂鬱的封閉,會否是另一度內心空間的開啟?脫離理性機械,徹底自我中心——而憂鬱瘋狂的種種譫妄,都不能蓋過城巿日夜中鉅量的噪音,因而只是一聲小小的尖叫。

(刊九月《號外》專欄AFTER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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