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艾可已經八十歲。從符號學理論退下來,玩兒過報章幽默評論,小說沒放棄,但最大的資產還是他的博學,上古歷史文學藝術信手拈來,以前呈現為文章裡遍佈閃爍的典故,在與文化脈絡斷裂的年代典故本身變為焦點,我覺得比《倒退的年代》裡骨火味太重的時事批評文章令人愜意得多。
看《無盡的名單》時很容易想起艾可一個令人發噱的經典弔詭:「繪製一幅一比一的帝國地圖是否可能」——地圖如果一比一就完全失去了其實際功能,只是行家、知識份子都難免有一種「窮盡的欲望」,想把萬物都涵括在自己的符號表述系統裡——看他正經八百地分析「一比一的地圖可以放在哪裡」之類的荒誕問題,半夜真是會笑到吵醒鄰居。
今次是名單。地圖、名單、索引,這些東西外人看來沉悶而只具工具性,但艾可就是有能力把它們隱藏的魅力蒸騰顯現——萬物的名字,從分類的雛型到分類的極限,世界的現形直至其無限——只要完整摘錄其中任一名單,都可以窮盡本文的字數限制。
名單一開始時一種啟蒙。在世界初開的時候,人們想紀錄他所見的萬事萬物,命名,描述,條列,整理,分類。在這個過程中有人開始入迷,那像是一種純粹的魅力,個人的取向默默的成形,啊你看不止神祗、動物、植物、英雄有長長的名單在神話、歷史故事和詞典裡,連神蹟、妖怪、盜賊甚至乳房都有……奇異的多樣之極大化。荷馬的吟遊詩裡,特洛伊的諸英雄乘著多色的船渡海而來,是一種古典之風;但過度但連貫的描述,對於現代主義及都巿文學來說,卻是一種時代的特徵。到安迪.沃荷的一式一樣金寶湯,豈非名單的一種自我推翻?
藝術是碰觸極限的,但名單好像不會有極限。名單像是一個漩渦,它有自生的魅力。羅蘭.巴特的〈我喜歡,我不喜歡〉,個人意味之強,極像辛波絲卡的〈種種可能〉,而它們在結構上完全一樣,內容卻完全不同,足證世界放大到纖毫畢現時,必然是細節無窮。於是在名單中,語言在極限伸張的同時,卻最容易讓人感到語言的極限已在眼前。
愛好文學閱讀的人,往往在名單裡看到很強烈的裝飾性。寫詩的人都知道,名詞,就是意象。你說,黃金,就有了光和重量;說鼠尾草,就不但有了毛茸茸的香草,還有了鼠的息息率率與隱秘。艾可深知其中之妙。「枚舉性的修辭」,並且,如果我們具備趣味的眼光和耐性,便可把一張完全實用性的名單,讀成詩性的名單。書中摘引兩篇連禱文,毫不重複的數十個聖母之名和近百諸天使之名,以及重複的「請為我們祈禱」,便知,所謂救贖之形式,乃是,由名字的單純,及數量累積而來的,壓倒性的力量。
《無盡的名單》照現的,是知識與夢的一體兩面,藝術與資料的共性。就其根本而言,它告訴我們,在觸手能及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世界,甚至,無數世界。在日益封閉的現實世界裡,開啟一個更為封閉的世界,有時簡直就是救贖。是的,書與藝術,不是俗世的點綴,而是救贖。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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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巴特
《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
〈我喜歡,我不喜歡〉
我喜歡:沙拉、肉桂、起士、甘椒、杏仁糖、新剪的草味(為什麼哪個有「鼻子」的人不做這樣的香水)、玫瑰、牡丹、薰衣草、香檳、輕抱的政治信念、葛蘭.顧爾德、太冷的啤酒、扁扁的枕頭、吐司、哈瓦那雪茄、韓德爾、慢慢走路、梨子、白桃子、櫻桃、顏色、手錶、所有種類的寫字筆、餐後甜點、粗鹽、寫實主義小說、鋼琴、咖啡、波洛克、TWOMBLY、所有浪漫音樂、沙特、布萊希特、維恩、傅立葉、艾森斯坦、火車、美多克紅酒、有零錢、《布瓦德和貝居謝》、穿涼鞋走在法國西南部的巷道裡、從L博士的家看到的阿杜爾河灣彎道、馬克斯兄弟、上午七點鐘離開薩拉曼卡時的山脈,等等。
我不喜歡:白色的松鼠犬、穿休閒褲的女人、天竺葵、草莓、大鍵琴、米羅、套套邏輯、卡通影片、阿圖.魯賓斯坦、別墅、下午、薩替、巴爾托克、維瓦第、打電話、兒童合唱團、蕭邦的協奏曲、勃根地的布朗勒舞和文藝復興時代的舞蹈、風琴、他的小號和定音鼓、政治—性的、場景、創制、忠實、晚上和我不認識的人為伍,等等。
我喜歡,我不喜歡:這對誰都無關緊要;這顯然沒有意義。然而這一切都意味著:我的身體和你的不一樣。因此,在這無政府的品味和厭惡泡沫,在一種倦怠的模糊裡,逐漸出現一種身體之謎的形影,需要串通或惱怒。從這裡開始身體的恫嚇,別人必須自由地忍受我,保持沉默和禮貌,面對他們和我並不相通的樂趣和拒斥。(一隻蒼蠅惹煩我,我殺死牠;什麼惹煩你,你就殺死。我如果沒殺死那隻蒼蠅,那是出於純粹的自由主義;我是自由主義,為了不要成為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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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羅蘭巴特的自由主義魅力,對我來說是最具誘惑的一種。
2. 我本來已不相信羅蘭巴特的遺著出版,但為了這一篇,我會買下《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
3. 對於喜歡的瑣碎之文,尤其名單,還是抄一次才能顯現其魅力。
1 comment:
是天主教傳統的諸聖禱文(call行友), 當有人領聖職時便在唱念時伏在地上, 聽過一位神父的自身說法是:
"低低地(慣)鋪"
db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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