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我見到自己本來應該同意的東西,卻無法同意?近年很覺得讀書要有系統,很怕人用理論生搬硬套,很看不慣行文過度囫圇吞棗,但最近看到網上有幾篇文章,明明說的就是我上文講的東西,但是我卻始終無法同意。
學術總會產生論戰的,但現在學術大半從公共領域退隱(之前最後一輪是雷鼎鳴和許寶強嗎),於是多半棲生網上。但網絡這個空間,生出來的論戰,不時會有點讓人覺得不適。因為網絡上,與支持者的距離太近(又或說太遠),往往會引出虛偽,或一種不能承受的醜惡真實。我很贊成學理論要追本溯源,學術最重脈絡,但在網上,有時則變了拉一派打一派,或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利益的網罟便易將脈絡打亂,結果就是歪曲醜惡。
我一直喜歡學術的生硬和樸拙,死功夫,不能靈活變通,永遠在那裡是那個樣子。像《大長今》裡,長今一旦要背誦醫學和烹飪知識,就是入神的鈍鈍的神態,好生可愛。但網絡容易魚目混珠,個個都想要乘勢而起。比如看到一篇文,硬把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哲學家齊澤克和自然科學拉在一起,說齊澤克「也講科學,他認識自然科學」——單看這種蒼白虛弱的論證,就知好打有限啦,作者偏還要作來勢汹汹狀。誰要看這種東西?就是本來不懂理論的人們,偶而無端地分享同一個敵人,盲中中有人SHARE。這種文章打稻草人,沒什麼好反對的,但含沙射影的不知罵誰,就是讓人覺得不光明磊落。見人罵左膠,也就跟著罵,希望抽抽水,自己的文章就多人看了,成名有望。個個想要乘勢而起?現在什麼勢頭這麼興旺了。
現日這些打架文章,不比五四時期那些論戰文章底子厚,甚至不如七、八十年代知識與政治完整結合的那些「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壯志論戰文章;若看論述語言,有許多過於生硬的句子,一看便是在後現代譯本中浸淫太久而生的毛病。太順滑如家常語的呢,像什麼無待堂博客,裡面就有一堆張冠李戴,唔識就嚇死,識就笑死。
如果常讀古典哲學甚或科學論述,自然行文清通近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前成名的學者,霍布斯邦、李維史陀、甚至佛洛伊德,文章都極其清通準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不是我的個人定義,稍找一個真懂得理論、受過較完整的學術訓練的學者,都會有同樣結論。學者高辛勇教授仍在世時,有次我看完佛洛伊德的學術著作,覺得是太好看的散文,問他為什麼會這樣,高先生只答:「他們那時的學術訓練是這樣子。」他們那一輩,在美國讀比較文學博士,據說要通曉5-7種語言。
碩士論文口試時,一直很疼我的指導教授陳麗芬忍不住說,你的論文太不通順,其實是想得不夠清晰;我只能臉紅點頭,自知寫得太趕,太易分心、學術基礎訓練不夠。而網絡讓人夜郎自大,都忘了蘇格拉底的古訓:「我知道就是我自己一無所知。」乜野新鮮蘿蔔皮呢?都不過是在網絡時代時間和空間都被割碎重組因而不能集中於學術思考的人罷了。
我其實一向不反對硬性翻譯和含混語言,有時甚至對雲端的超現實學術理論感到著迷,但我最憎賊喊捉賊。讀書不通透的人不要去說人家半途出家。躲在匿名背後,不承認自己的無知,網絡往往賦權予懦夫放暗箭。但心地不光明的人只會被箭鏇反射自身——那些積極和創造性的人只要能夠計劃和實踐,自然容光煥發、熱情高漲;而陰暗怯懦的人呢,人地根本見唔到佢,但他心裡就是諸多怨毒,人家愈好,他心情就愈壞,人家根本不必對付他,他自己就快要死於嫉恨之苦了。
高辛勇先生於2011年年底去世。2012是魚目混珠、賊喊捉賊之年。我其實不願在新一年的第一天,還提起那千千萬萬混濁不堪的魚眼睛。史記說,文者以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近年這些都打亂了,文人弄政治,貴族在野變成怨恨的遺老,文青知青有時青筋暴現搞錯晒。但願新一年,雲在青天水在瓶,各安其位,顛倒的世態可以稍歇,我們在亂世中讀書不息。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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