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2013

為理想工作

(刊世紀.翩翩不戒。這篇好像激勵了不少人。感謝世上仍有類同的人,互相通達而努力工作。)

結束全職工作,回到自由工作的日子。在搬家整理的時候,一邊整理舊物,一邊諦聽內心:你要做什麼,你要怎樣才能做到你想要的事。

為理想工作,要有堅持的力道,你的堅持,幫你否定壓迫你的主流價值。向上爬,階級上升,工資、居住、衣食住行,甚至是一個可以很輕易就向人解釋的職業,這些種種,都要經過辯證反思,才決定拒絕或是擁抱。不止是直覺的合適與否,更是進入理念層次,反覆叩問,才能堅實自如地面對,往往與你背道而馳的世界。

為理想工作,要能在心中,描畫出未來的圖景。理想往往飄渺,如戴望舒〈雨巷〉迎面走來丁香一般的女子,瞬間擦身而過,只得心裡念想。多年下來,深覺理想需要堅實,超越「奇妙的意念」的層次:夜裡抽煙時,在虛無中看到你想要的世界,在在具體可達;然後如同打機操作般有策略有步驟,知道自己用力在何處,然後知道自己收穫或不能收穫什麼自我鼓勵或檢討。那就是VISION的力量。奇妙的是,VISION除了譯作生硬的「願景」,也可解為宗教中的神秘異象。看到異象的人,在旁人看來,就如著魔中魅。

為理想工作,要有熱情。有時我喜歡看見理想的狂熱份子,他們做起事來就如火箭難止,意念能量組織力親和力,如地泉湧出,世界如紅海分開。我自己做事時,腦中便想著他們。所以在書店最辛苦的時候,我其實狀態最好,煉仙一般不吃飯不喝水不休息不下班;本來我身上藏著巧克力隨時餵給肚餓的同事,後來是他們過來餵我餅乾,催我下班。我始終認為,理想必須激發人性中的高尚面。在誠品工作,見識到一個正面的工作環境是怎樣的,在裡面學習約束本來的毒舌,是我最大得著。

為理想工作,自然需要犧牲。其實自由工作是全球大勢,有一句漂亮的口號是「只工作,不上班」。我很早就引用這話。然而2011年我決定去做全職,無非是想更接近自己的理想。無論是做DBC還是誠品,我都希望能夠把被主流社會認為是邊緣的價值,如文藝、知識、變革、反思、平等、包容、幽默,推向更主流的位置,影響更多人。

曾與董啟章討論,我說,為理想犧牲利益根本無庸考慮,真正難的,是為理想而犧牲理想。於難以決定的關頭,便界分個人理想與公共理想,將公共置於個人之上;只是,有時真的會走到一個地步,發現無法實踐個人理想就無法推進公共理想。

為理想工作,要掌握技術。這考驗因為實際而甚嚴酷,你要靠寫作維生,就先要寫得好、寫得快、有人看;你要在知識上精進,就要提升消化書本的速度,以及轉述歸納分析應用的能力;要發言尖銳搏蛇七寸,就不能荒廢筆戰的武功;要做文學,就要知道文學潮流和圈子趨勢;要做電台,就要口舌便給腦筋靈敏;要做書店,就要知道哪些書能賣以及能把書賣掉。年紀漸長學習變慢,在學習中見到那個笨拙的自己,或者不易接受。不過DBC辭職後,有電台前輩來說我節目做得好;在書店時也能把一些本來香港書巿覺得賣不動的書推起來,平衡業績、理想、個人取向三者。那麼,我雖然好像沒有畢業,也倒還不是朽木難雕,在能力上沒有讓人失望。

一個工作狂為何要辭職呢,或者可以這樣說,為理想工作,還需要一個信任與包容的環境。為理想工作的人,對職業難免要求頗高,以實踐理想為最高指標,其餘的職場政治他們不太懂,也不擅奉迎拍馬,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獨孤精,就算心裡敬重上司,外表看來也還是桀驁不馴。所以現在,為理想工作的人,很多沒有上班。不是他們不想,而是這個世界常常不夠大。

理想不是如泡沫蒸發的一場夢,就如舊傢俱,如果是良木,拆下來還可以建造別物。身體衰弱,回到熟悉的社區,我常常低聲說,我回來了。沒有別人聽到。我還是看到異象,我知自己還在路上,兜轉千迴彷彿循環停滯的一切,不是白費。漢娜阿倫特說,革命者的愉悅來自於工作,而非休息。所以,朋友們最近見到我的快樂,不是因為我在休息,而是因為我很快可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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