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2013

創意,或城巿的微笑

(序畢明《致創意.生活.香港》)






畢明請我作序,我受寵若驚;但看到畢明的書名:「致創意.生活.香港」,卻百感交集——簡單一句話,一個順暢的推理,已令人感慨萬千。

我也常在各處教授「創意寫作」;「創意」(creativity)是二十世紀才被「發明」出來的詞,而且因為涉及經濟活動,短期內已成為不少大學學系提了又提的關鍵詞。尤其在香港社會,創意必須能賣錢。畢明是廣告人,箇中甜酸苦辣,她肯定比我更清楚。

其實賣錢是結果,創意的根源是什麼,很多人都未肯正視。教創意時我會說,創意是批判俗套,推翻俗套。什麼是俗套?左派土共的肉麻家國情懷是俗套,香港政府亂舉《獅子山下》是俗套,「家.Hk」把讓青少年體驗生活的想像放入現實的急救工作,更是必須堅持反對的危險俗套。真正的創意除了在經濟方面有所反映,更不得不進入社會、政治、生活的每個細微層面。

瘂弦有一句詩:「昨天的雲抄襲今天的雲」,其實是說,在沉悶的眼睛下,萬物都只是無新意的重複,生活俗不可耐。生活沒有創意,何來生活?進一步問,香港沒有創意,哪來香港?要知道,香港人多聲雜,政治沉悶,福利微薄,如果沒有一點創意長存於心,早已活不下去。

談香港的創意,我常常想起理大設計系的教授蕭競聰。他做了很多研究,以學術的角度處理香港基層在營生方面的小設計。他曾跟我們分享他的資料庫,其中一個folder裡面裝了幾百張在街頭拍的照片,是巿民的手推車,他教我們看那些手推車做的小改裝如何千奇百趣:為免貨物在運送期間掉落,手推車後都有主人所結的網,結網形式、圖案、材料都千奇百趣,不同貨物不同地段都可以在手推車上反映,而且因為常用而必定很實用。創意就是平民以各種智慧,越過生活的種種限制,讓自己可以活得順利一點,聰明一點,小小低調的威風,很實際的。如果沒有食環趕絕小販,如果沒有領匯趕絕小店,如果沒有愚笨區議員到處設立路邊圍欄,我們的城巿到處都是創意,不用專家來教。

在蘋果讀到畢明的文字,常很愉悅。她讓人覺得,生活就是應該這樣,在書和電影裡反省生活,拒絕俗套,用幽默調侃來防衛自己,留一點時間和空間給自己。看過一本書叫《寫作的女人生活危險》,裡面講到女性作家,因為要在生活、家庭、經濟、愛情等種種糾纏之下堅持寫作,往往會有「生命危險」——負擔太大了,精神往往承受不來,所以吳爾芙袋裡裝滿石頭投河自盡,也有女作家把小刀刺入自己心臟,男性主導的文學傳統尤其害怕讀書深思的女性,把她們形容成瘋狂危險。但畢明多麼聰明,舉重若輕,在世界詩歌節裡響應呼籲,各家詩人信手拈來,一點也不用高調,也不必害怕真正尖銳的創意——我有空間,自然可以推廣。詩人陳滅有句嘲諷的詩:「生活總充滿詩意/而稅單就是詩歌」,既然我們橫豎要面對這一切,我們還有創意和幽默,盤旋於一切俗套之上。

資本主義有種隨和的健康,廣告沒有所謂,香港明買明賣,一切心安理得,對庶民大眾抱持健康合理的謙恭心態:好吧,呢條橋你受,就係好橋;唔受,我再諗過。別以為這種健康合理不珍貴,我聽過一個笑話:某大陸廣告公司賣樓盤,抒情到說「連鋼筋也是柔軟的」,合作的港商大驚:這不是豆腐渣工程麼!堅持彈橋不受,大陸廣告公司大為憤怒,雙方僵持。我想,那大陸公司可能以為自己在寫詩,不容否定,連自己在闖禍都不知道。

當香港日漸被大陸化,畢明這樣的合理清明舉重若輕,就顯得相當可貴。創意也需要土壤,一個被日夜管教和壓抑的城巿,很難有創意的生活——所以我們必須警惕難看的政治廣告,警惕一式一樣的商場,警惕厚顏的洗腦教育,警惕互相抄襲的庸俗媒體。廣告是在日常生活中向大眾傳訊,專欄是在消閒之際經營巿民的大腦,都是柔軟的教育,街談巷議,輕輕滲入茶餘飯後,給萬物一種無聲的尊重,整個城巿就能有一種自足自在的穩定。詩人兼歌手柯恩(Leonard Cohen)的前衛小說《美麗失敗者》裡有一句:「我要對著教條微笑,但誓死反對它。」我想,對於微笑,畢明是十分擅長的。

(刪節版刊七月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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