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13

夢露的夢

夢露的美麗不用我描述,我當然懷疑她的懾人魅力是雄性動物才懂的心曲。傳奇性亞美利加甜心的故事家喻戶曉,但有些人知道,夢露還是個讀書狂。女攝影師伊芙.阿諾德曾拍過一輯著名的照片,夢露穿著黑白格子比基尼,蹲坐在公園的大樹根上,聚精會神地閱讀喬伊斯的名著《尤利西斯》,一本以艱深難懂聞名的現代主義著作。解構主義學者理查.布朗曾經研究過這輯照片,向攝影師阿諾斯求證,這輯照片是夢露在等待她裝菲林的期間,不經意地被拍下的。阿諾德在攝影手記中表示:「她(夢露)性感,性感的是她在讀《尤利西斯》。她沒有做作,她對文學的愛是自然的,照片中的她是那麼專注,沒有比專注更性感的東西了。」

是不是男性只關心女性的外貌,而女性才能體會女性優美的靈魂?2010年出版的《碎片:瑪麗蓮夢露的詩歌、私人短箋、信件》記載了夢露的書架:康拉德《間諜》,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貝克特《無名者》,海明威《永別了,武器》、《太陽照常升起》,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卡繆《墮落》等等。嚴重失眠的夢露幾乎讀遍了這些書,而且很勤懇地寫了大量讀書筆記。出版公司表示,夢露在文學上的成就不比在電影上的低──只是她總是把文章藏在抽屜裡。學者理查.布朗亦低迴地寫:我們不妨幻想,夢露沒有早逝,日後真的成為了《尤利西斯》的研究者,擁有另一個人生。

紀錄片《夢露人生》(Love, Marilyn),由年輕女導演麗絲嘉寶絲(Liz Garbus)製作,非常新穎地從女性角度展示夢露的另一面。夢露的形象是由她自己一手打造,將紅髮染金、在公共場合中小心地維持性感形象;她與電影公司長期周旋、對峙,爭取更好的待遇,在當時是劃時代的創舉。而同時,出身寒微的夢露有一個夢:成為一個真正的好演員。夢露為此不斷上演技課,讀書,進修藝術,到大學旁聽,日記記載著她對修養的追求,虔誠自勉。夢露何止不是「無腦」,她簡直是資本主義社會中最勤勉向上的品種。

日記中存在的自我往往與真實有著距離,像波特萊爾的日記,時時寫得好像一個工作狂,不斷哀求上帝給他力量完成每天的工作。夢露的夢換來悲傷的挫折,不止是電影公司常常要求她演無腦的花瓶,偶然有男性相信她有演技天份來發掘她,最後卻失望離開。夢露寫她敬愛的演技導師「把我剖開,希望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但他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真是令人驚駭的絕望。

男性不但要求女性有性感的軀體,還要求她有著精緻的靈魂。一但受到挫折,則反過來遷怒於女性。演技導師之外,夢露的才子丈夫,寫《推銷員之死》的阿瑟.米勒,對夢露的殘忍簡直令人齒冷。他為夢露寫的劇本明顯影射夢露,卻把夢露寫成徹底的無腦花瓶,夢露拍攝該片時困阻重重,期間懷孕,米勒卻在片場與新歡搭上,不辭而別。

如果以「靈魂」為標準,或者女性很難達到男性的深度要求;此日我們都相信,女性的武器是自己的身體,擊倒男性、讓他們顯露背後的自我。令人悲傷的是,夢露已經把自己打造為世上最厲害的性感武器,但她對於靈魂與深度的要求,卻令她自己一再被傷害。夢,常常換來悲傷。悲傷反過來證實靈魂。

電影不賣弄性感,甚至繞開了「我穿CHANEL NO.5」的名句。導演請奧瑪花曼、格蓮高絲等女星、記者、作家,輪流誦讀夢露最新出土的詩、日記和書信。這種去中心的敘事方式充滿情感,細膩展現女性主義所謂的姊妹情誼。我們在語言中,體會到夢露在揣摸演技時的苦心與孤獨,擁抱了美麗而悲傷的夢露。


(刊《蘋果樹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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