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2013

世代

(刊於《號外》七月號,專輯極有收藏價值)


「世代」的說法本亦有之,通常以那個時代的重大事件為標的,例如七十年代有「保釣一代」,後來亦輾轉耳聞「八九一代」,「零三七一一代」的說法;這些運動的重大事件的共同經驗,造成了許多不明文之共識,屬於該年代某社群的共同反應:例如保釣一代無不記得下令毆打學生的威利警司,八九一代無畏風雨(當年曾有風球下游行的經歷),零三七一講求和平理性自發表達等等。但這些提法在社會上往往沒有受到公認,提者亦少有概念化處理,只能在斷簡零篇的自述和紀錄中找到痕跡,或以唏噓的口述流傳至後代。「世代」的提法,是到呂大樂在2006年發表《四代香港人》之文而引起注目,開始成為社會上習用的思考框架。


世代論:四代香港人的差異與分歧

《四代香港人》(下稱《四》)是一本二萬字左右的小書,作者以社會學角度將香港人區分為四代:第一代是1920-30年代出生的,生活環境並不富裕,默默打拼求存的一代;第二代是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一代,趕上香港的經濟起飛期,以知識及工作累積獲得較大的階級流動,拼搏狠辣,競爭心旺盛,至今仍然掌握政經及文化領導權;第三代是70年代後出生,他們儘管亦多有良好教育經驗,但沒有獲得嬰兒潮一代的黃金機會,人數亦較少,階級流動已偏向凝滯,無法獲得社會的主導權,註定處於嬰兒潮的陰影下;第四代則是80年代以後出生的一代,他們是嬰兒潮的子女,雖然擁有優厚的成長條件,但在嬰兒潮父母的嚴格管教及期望下,無法建立自我,註定是不快樂的一群。

呂氏世代論並沒有援引很正規的學術調查資料,因此社會學界有人笑稱《四》是一本星座書,沒有很確實的資料基礎,但卻令人覺得十分準確、滿有共鳴。與前述以經驗為單位的個別族群世代劃分不同,呂氏處理的是「主流心態」。他論述的原意是稱頌「第一代香港人」對於下一代的自由放任態度,希望嬰兒潮能夠放手任第三、四代發展「上位」,在這方面他與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相若,有一點懺悔及勸勉的態度。

但當時所引起的,卻是第三、四代對於第二代即嬰兒潮的反彈:出生於七十年代以後的這兩代,在求學、求職期間遇上幾度經濟低潮,對於自己的階級凝滯及運氣不濟早已不滿多時。第四代對於被形容為「沒有自我的一代」尤其感到惱怒。而抱持強者心態的第二代,亦是以相當強硬甚至不屑的姿態面對挑戰,大有「放馬過來」的盛氣。

世代的分歧與差異除了體現為大量的對立論述與口水戰之外,亦可見於社會運動的框架取態。在06-07年間的保育運動(主要人物有葉蔭聰、林藹雲、朱凱迪等),就有第三、四代的邊緣族群反撲嬰兒潮意識型態的味道。第三、四代發動的保育運動,反對香港社會當時發展至上的主流想法,他們擁抱邊緣,依戀舊物,在全球化趨勢下高舉本土,不相信妥協而相信行動。除保育運動外,對議會政治的懷疑亦為第三、四代的訴求特徵。

「世代論」的提出,令社會不同族群都有了一套方法和基礎,去說明自己的處境,並與不同世代作對照而突顯自己的位置。它亦是香港社會首次正面面對所謂「代溝」的問題。

八十後:文化與政治結合的本土運動

「八十後」是「世代論」的延伸框架,雖然這樣提出的人並沒有刻意用來取代呂大樂的四代區分。「八十後」一詞在2009年初見,指大約80年代出生的青年群體,以一群有文藝背景、熱愛本土、同時關注主流政治與社會民生的青年為骨幹(代表人物有蔡芷筠、陳景輝等),結集了一股相當強大的政治行動能量,積極投入各式運動,後轉化為反對2009政改方案、支持五區公投、反對地產霸權、反高鐵(保衛菜園村當為運動高峰)、參選藝術發展局、反對功能組別特權等型態。

「八十後」延續前幾年的保育運動的本土取向,其一突出的特徵是以文化行動的方式來進行抗爭,例如反高鐵期間的苦行等。「八十後」擁抱多元文化,親近小眾和弱者,將各種對主流的質疑歸結為「尋找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更提出「快樂抗爭」的口號。較以前的社會運動,八十後運動有更強的「品牌化」傾向:八十後不是一個組織,它卻比保育運動時期的組織「本土行動」更像一面旗幟。而且,八十後運動比保育運動更願意走出特定的專業範疇,立意以「少不更事」的純潔眼光,碰觸主流政治的弊端,因而獲得更多人的支持。保育運動視擁抱全球資本主義的香港政府為破壞本土的敵人,因此是香港的內部矛盾;而八十後運動除了進一步找到「地產霸權」這個內部敵人之外,更拉開了反對中港融合的戰幔,把中共政府定義為危及香港本土的敵人。

九十後:以理想和純潔重奪主流?

八十後的提法一出,世代論即顯陳舊,各代香港人均以出生年代自稱,目前的本土青年政治能量則以「九十後」為宗。「九十後」代表標誌是學民思潮、黃之鋒等,運動主體的年齡降低至20以下的中學生,但「反國教」運動的規模之大,則遠遠超前於八十後運動。九十後運動的立足點清晰:強調理想與純潔的學生運動。運動仍在形成之初,初步來看,九十後運動有些特徵:九十後處理的多為主流政治的議題,邊緣議題較少;八十後常有波希米亞風格的浪漫不羈行逕,九十後運動謝絕煙酒粗口;八十後成員走不脫藝術或文化研究背景,黃之鋒卻原來是讀商科的。九十後運動對於主流媒體的取態極其敏銳,他們對於成為「最大公因數」是有欲望的(保育一代及八十後則看來只想做最有影響力的小眾)。

世代差異走到近年,已分裂到兩年一代的地步;到九十後像是走到一個循環回轉點。如果九十後真的壯大至可以牽引出時代特徵的大型運動主體,重新定義敵我關係,主流和邊緣便會重新洗牌,標示差異的身份特徵之運動操作,可能會弔詭地進入融合期。本土的「主流」競爭,無疑會更為激烈——友與仇,人與獸,愛與不愛者——筆者既感其酷烈,亦復望火中能煉就新一代香港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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