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9/2013

過渡時期的辯證

——與韓麗珠談《離心帶》


韓麗珠的魔幻寓言,從不直指香港之名,但一直是詮釋香港的 一個重要角度。新作《離心帶》(下稱《離》)出版,以飄蕩和氣球作為核心意象的長篇小說,一貫疏淡抽離永遠像單色的敘述,被韓稱之為處於「過渡時期」的作品。韓麗珠稱,《離》對她而言是難以描述的。韓讓人覺得是屬於那種強調距離感的作家。然而,當剖及自己的作品與寫作狀態,韓毫不拐彎抹角。

成長乃是瓶頸

「寫作《離》的時候,我的貓死了,個人情感同時陷入死角;那時我32歲,一個中年的歲數,卻感到無法符合社會的期望,例如生育孩子、事業有成,種種『成功的大人』的標準,我都感到無法符合而產生脫軌欲望。然而表面總是要裝作符合的,於是非常抑鬱,以致在身體上表現出來,生濕疹,不斷看醫生,感到自己好像快要死了。那時的感覺是,又來到生命的極端狀況,我實在想不到人生要經歷這麼多次的極端狀況。小學升中學時想,『大人』的身份也許可以幫助自己渡過難關,身體成長了之後也許難關會減少,然而在十九歲後,這些極端的難關還是不斷不斷出現。而這次的抑鬱是新的,以前遇到難關時,會期待將來可以超越這些難關,但現在你是不會對四、五十歲有什麼期望。我在想,這是否就是人們常說的中年危機。而中年危機似乎就是,你發現自己對世界而言並不重要。有或沒有我,無甚大分別。那是一種失落,仍然是劇痛,卻不再有年輕時的憤怒動能。」

那是黑洞式的抑鬱與虛無。那時韓的腦中,便開始出現人們飄走的意象。「世界是一身體,大氣層就是表皮。表皮也是一種保護,而有些人飄昇,衝了出去,就死掉了。」

飄離與本土的辯證

《離》明顯指向一種離開的內在欲望,但書中卻比韓以往的著作更多地寫及街道、跳蚤巿場、馬戲團,繁複而多人的場所,弔詭地指涉了存在的根著(rootedness)。「那是一個上升者望向腳下的角度,讓人不得不面對自己與土地的連結。所謂的地氣,包括人們呼出的毒素,我與他人踩在同一片土地上,而飄昇則是失去整塊土地。」每個城巿都在面對失去。韓特別懷念的,是童年街道上,有一種阿伯推著木頭車、甩著嚓嚓的大鐵剪在賣腸粉,現在已經消失。「我懷念那全部。阿伯、木頭車、大鐵剪的嚓嚓聲,加起來才讓那腸粉特別美味。」

筆者發現,在韓較早期的著作《寧靜的獸》中,與人的接觸是危險的、令人戒懼,但在《離》中,態度似乎有所轉變。「角色阿鳥是攝影師,必須在街上,無法避免與人的接觸。而存在始終像要對世界有好處。不能避免投入感情。」《寧靜的獸》時期,韓在工廠大廈工作,感到與人的接觸充滿敵意;但在《離》中寫及許多醫療過程,卻弔詭地反向營造了一種療癒的氛圍。

對於本土,韓並不以理論層面切入;她會看一些評論者如安裕(香港時事評論人)、馬國明(香港本土文化研究學者)的文章,但採用的仍是感性方式。自從到愛荷華的國際作家工作坊之後,她更留意語言的問題。「香港的語言是一種介乎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混合體,即我們是用口語思考,卻習慣用更抽離的書面語寫出來,於是書面與內心之間存在一種隔膜。香港人不容易表達內心感情,像『愛』、『喜歡』這些詞,都屬於書面語,平日我們不大講,會尷尬。港式中文這種抽離含混、有點平板,自由得有點茫然的書寫語言,也許是弱勢的,但在文學的世界裡,弱勢的語言反而是一種優勢。而寫作者用語言去製造一個自己的世界,需要讀者解碼進入。」


抗爭與制約的弔詭

《離》中出現了罷工抗爭的場面,這可與香港近年常出現各式示威行動呼應,但小說的處理是,工人以躺臥行動示威,其實是本身被堵塞而無法離開的,無意識的行動;而當有人想將之組織成一場示威時,卻換來失敗:因為敵人沒有出現,他們的行動也無法被外人看到。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寫示威,這很可能是無意識的。我是在臉書上接收到不少有關資訊,但我其實希望抗拒這資訊之流。然而,不須知道確實的資訊,我也感到我和抗爭者是接近的。」韓的小說角色,多半是社會中的邊緣人,經歷各式的放逐、排劑和掩藏:「從小到大,我覺得人就在被管理和制約。是想逃離,不過我發現,邊緣與主流是相對的,每個人有不同角色,有時自己被壓迫,有時自己壓迫他人。因此邊緣和主流的問題才會如此複雜。像新界東北,政府要發展便要把原有的村子拆掉,這明明是犧牲他人、對弱勢的欺壓,但很多平民,樂意把屋子空置、等政府來收地,甚至嫌惡抗爭者。又例如,女性成長時受到許多制約,坐姿、站姿、外表等等都要扮成『女人』,保持女性化以避免污名。然而,粧扮漂亮受人喜歡,我們又確實會感到『符合他人期望』的高興。如此種種,令我想到也許我們不需要警察,因為我們自己就是警察,監督著自己和他人。我不贊成政府對街道的潔廦式管理,但我自己卻其實不太能忍受髒亂,經常要收拾屋子,一周刷三次地板,床單摺得貼貼伏伏。既不能完全認同秩序,又不能想像一個沒有秩序的自己;人有許多面向、性格和角色,所謂中年危機就是,人的這些不同性格角色都愈來愈強烈,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終於無法持續原有的生活。」

韓抗拒別人讀不懂小說便以作者的真實生活去印證——「生活與小說有相同之處就是,它們都是假的。就算我出現在雜誌封面,那個我也是假的。」韓比較喜歡前作《縫身》,因為它具有更多層次(例如讓人聯想到婚姻),而且在寫作時感受到提升性。《離》卻相對而言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作品。於2012年5月完稿,韓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出版此書。「我對出版常有很多懷疑,不希望它變成『維持作家身份』的一個動作。然而,出版有時就是要推開某些堵塞之物。它是一個過渡時期的作品,或者我飄出大氣層,會到達一個更好的世界;或者我就此死去,那也無所謂。」離心無疑挾帶痛苦的反應。然而,這本過渡時期的矛盾作品,卻有著許多重要的辯證,供我們理解本土與自身的存在,隱隱嗅到療癒與自由的空氣。

(刊台灣《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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