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2015

廢青.無用.創造



——序邵家臻新書《廢青救地球》

「廢青」又被發明出來。一如以往,「夜青」、「邊青」、「隱蔽青年」等等負面詞語,都是用來把一些不合於香港這個商業社會的主流價值的弱勢社群,進一步邊緣化。任何被認為非典型的人事物,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被認為無貢獻、甚至有礙於社會的經濟發展,而被扣上帽子。這就是「污名化」。

廢青,一個污名

因為香港社會是這樣一個競爭激烈而缺乏包容空間的社會。其心理機制就是,找到某個他人,把他們圈出來,說他們的行為和表現是不合乎社會規則,甚至進一步要為各種社會問題負責。然後另一些人,站在高地上指指點點,就可不為問題負責,把問題推給這些弱勢社群。所謂弱勢社群,當然也沒有反駁的能力或機器。

我知道,在情在理,邵家臻是不會缺席於「廢青」的辯論的。我所認識的邵家臻,出身於關注邊緣青年的外展社工,一直是個非典型社工;他是文化評論人,一直關注青年議題、文化議題和弱勢社群。儘管著作繁多、站到鎂光燈下、被稱為才子、當咪手,他的風格是,絕不隱藏自己的弱點,常常談及過去的挫折,不以才自矜。他對一切被指為無用之物,有著天然的同情。

而他現在仍不避其鋒,著書《廢青救地球》談廢青以至左膠等等社會污名,我感佩其勇氣,這是知識份子一以貫之、不棄立場的勇氣顯示。

沒有希望

一如「港女」一詞興起的當年,是與女性消費的經濟現象掛鉤;「廢青」這個詞,也有著濃重的經濟味道。香港社會重經濟,青年在面對社會時,沒有顯露出「力爭上游」的態度,行為舉止又不合於職場規則——最重要的,是他們抱有和主流社會經濟發展期望不合的願望,諸如輪候公屋,不想上班,想在文化藝術或農耕方面發展……都可以被扣上「廢青」的帽子。其實,青年們若有以上的表現,背面歸根結柢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現存體制和社會的遊戲規則中,看不到希望。再讀書上進,也要從魏晉南北朝時開始儲錢,才能買到樓(這是高登的說法),那麼寄望輪候公屋和抽中居屋,也是人之常情吧。

關於「廢青」的定義,大家有興趣可在網上搜尋。我是沒有太大興趣,因為這裡面存在許多非理性:一個污名被發明出來,就會非理性地任意扣在任何人頭上,端看那些人有無能力反抗而已。而反抗一個污名,很多時首先是思維框架的轉變。

廢物之書《紅樓夢》

我是讀文學的,素來對「廢」、「無用」等觀念很有興趣。中國四大名著《紅樓夢》,脂硯齋眉批曰,「無才可去補蒼天」,是此書第一要旨。《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女媧煉石補青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唯有一塊剩了未用,棄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之下。那石自有靈性,見眾石俱可參與「補天」這樣重大的任務,唯自己無材不堪入選,日夕自嗟自嘆。石頭變了美玉,但書中常借僧道二人之口,稱其為「蠢物」,這也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嘲。曹雪芹本身出身富貴顯赫之家,自幼聰穎,但少年眼見家族遭抄家敗落,自後一直潦倒,自己空有才華與傲骨,不得不賣畫謀生,曾有舉家食粥的貧賤遭遇;書中一再有嗟嘆自己無法改變任何命運遭遇,悟出凡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祿,到頭來不過夢幻泡影。自嘲與徹悟相揉合,這豈不與今日青年自認廢青、邵家臻自我追認昔日本為廢青,如出一轍?

「無才可去補蒼天」,就是廢物。原來《紅樓夢》是關於廢物的故事。《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始終沒有服從於追求功名的主流價值觀,他們的愛情與人生雖然落得悲劇收場,但《紅樓夢》卻鉅細無遺地紀載那些不服從主流價值的生活細節,始終肯定性靈的追求。這也是《史記》所說,不以成敗論英雄。曹雪芹的人生也是悲慘的,但《紅樓夢》在他死後,終於成為中文世界最為人追捧的小說。這才是真正的勝利。

如果主流價值輕蔑性靈與自我的追尋,那麼,我們更要相信創造,藝術會在日後的歷史為我們討回公道,讓一個更大的世界顯見。移風易俗,一個更進步的社會來到(如果到來),邊緣的價值會受到更多認同,甚至成為主流價值。許多不肯打全職工的青年,都在做手作創業、寫作、搞雜誌、漂書、保衛老街小店等等極有意義的事,都令我們的社會出現更多選擇,更多希望。

無用之用

關於價值,中國的《莊子》裡有一個很優美的寓言辯論。有一棵大樹《叫「樗」,主榦木瘤盤結,小枝捲曲凹凸,完全不能被製作為傢俱,連木匠經過都不看一眼;但莊子認為,樗樹因為無用而不被砍伐,大家在樹下嬉遊休憩,就是無用之用。原來,有些事物,沒有實際的效益,但我們若調整視角與觀念,用另一種方式觀照事物,它就有自足的意義。

所謂哲學,所謂藝術,最終價值不在於實際效益,而是改變觀照的方式,改變你看世界和自身的方法,這就是「無用之用」。「廢」、「無用」,與創造,原來一體兩面。邵家臻為廢青辯,他便創造了一本書。廢青是一場辯論,廢青可以是一種哲學,廢青可以是一種藝術——我在這裡希望對青年們說的是,希望他們永遠不要放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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