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的話
討論是這麼困難:實際上的情況總是, 你沒有擁抱兩個壞選擇的其中之一,但別人堅持你有。如果你正面理會(先別論承認與否)這些邏輯,就很可能淹死在一大堆你不想回答的問題裡;如果你完全不理會,你又怎能肯定,自己真的與他們不同?至於你想說的話,它很可能是實際上沒有說出來——或更壞的,在意義上被取消了,即你說了你想說的話,但你已變成與你所攻擊的人同樣的人。這樣想著難免心情很壞,懷著這樣的壞心情面對論爭,怎麼能不變成「潔身自好的犬儒主義者」呢。
關於中大學生報的粗口標題事件,我數度與人討論而不得要領。我大概顯得十分同情學生報,總會有一堆人說「不用這麼幫著他們吧」、「要客觀」、「愛學生報的話就先教好他們」之類的話,結果我的論點就被「幫學生報」這個立場帽子遮蔽無餘。好吧,且讓大家看看我到底有多「幫著學生報」。 以下3000字謹獻給希望溫文而長篇地怒罵學生報的讀者:因為不斷被人將我的立場等同於學生報,我已累積了與你們相近份量的對學生報的怒火。
Part I:學生報,你不是沒有縫隙的
對外界針對粗口的抨擊,學生報有洋洋7000字回應〈道德高地的虛妄〉(下稱〈虛妄〉)。不過最後被傳媒所引用的,無非是「認為用字無粗鄙之意,因此毋須道歉」的斬截立場。學生報之所以堅不道歉,其中最重要的理據來自「語境說」,我這樣說是因為在〈道德高地的虛妄〉中,學生報用了超過 2500字去分析 粗口並非本質地具有侮辱性,同時釐清〈講普選,你講咩撚野呀——論普選理據,兼論代議政制之問題〉(下稱〈撚〉)的語境。學生報的論點在此不一一重覆。〈虛妄〉出來之後,似乎沒有怎樣獲得普遍同學的同情;尤其因為這樣,學生報不可以放棄策略性地考慮其中所包含的各種因素,因為由始至終,學生報,必須面對同學。
多 麼 乞 人 憎 的 學 生 報 啊 !
大概在反對者看來,〈虛妄〉一文所提供的大量(接近轟炸)論據,無論多麼周詳,與〈撚〉事件所呈現的「實際狀況」,始終有著不可彌合的縫隙。〈虛妄〉一文不能彌合這種縫隙,因此才被覺得是「狡辯」,而且說得愈多愈像狡辯。我 認為,探索這縫隙的起點,是回想一下文字書寫與面對面交談的分別。在面對面交談時,我們擁有較多條件去肯定溝通的環境條件,因此語境會較明晰地呈現出來,意義能夠較清楚地被交談雙方把握。然而書寫(writing)是一種「不對等交流」,溝通雙方並不能即時釐清、修訂信息的內容,因此溝通過程會出現理解差異。我實在不願推出德里達或德曼式的結論(「語境是永遠不能絕對框定的」),因為我覺得學生報的問題不在於他們斗膽想框定自己所寫的東西的語境——即使問題與此密切相關。
學生報說,粗口字的意義必須透過語境去理解,只有某些語境之下才會表達不尊重或侮辱之意,我想這在常識上是很難反駁的。問題出現在〈虛妄〉一文嘗試框定〈撚〉的語境的環節上。〈虛妄〉稱 ,「你講咩撚野」意在表達反對普選者「相當不耐煩而又覺得無聊」的「不屑神髓」。一般而言,粗口在「轉述」語境之下通常都被允許,這種轉述包括文學作品中角色所說的話,像《紅樓夢》裡薜蟠唱「一根雞巴(音譯)往裡剹」 無損《紅樓夢》的文學地位,《書劍恩仇錄》裡蔣四根常說「丟那媽」而金庸還是文豪,而報章直接引述「你講咩撚野呀」仍然是作為天下公器的傳媒。大家都是轉述別人的話,偏偏〈撚〉就中招,最直接的解釋應該是,誰都看不出那是轉述語境(例如本人,始終讀不出該種不屑神髓, 看過〈虛妄〉一文後仍讀不出)。〈虛妄〉一文有一句「回望文章分析的背景」堪稱全文的陰影部分——你所指涉的是此時此地的現象,虛構和模擬的是某種你所認為是典型而非個別存在的角色或形像,而連與你同處一時一地,教育程度相近的讀者都讀不出你在虛構角色、模擬講話(這麼常見的修辭技巧),你還要覺得是不可代替的表達方式,是不是過於一廂情願、自以為是?人家覺得你是狡辯,豈非正常?
由於〈虛妄〉沒有直面「修辭失效」這顯而易見的缺失,而逕自解釋自己的原意,就造成了一種「發言壟斷訊息之解釋」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以書寫溝通這語境漂移不定的背景下,令前文所述同學眼中的〈虛妄〉與「實際狀況」的縫隙,更加顯化。此日的我們應該特別懂得,不應給「作者原意」太高的位置。廿三條和四十五條的爭拗餘波未了,政府旋風式推出「中學生基本法常識問答比賽」,林瑞麟當然會說這是為了增加對基本法的「認識」,中立、客觀、無害的 認識;如果以「原意」為 標準,我們有何立場說,在此時此地,結合問答比賽設 有標準答案的模式,政府此舉實意在統戰而非認識?學生報應該清楚記住,在為自己辯解的同時,不可放棄批判林瑞麟等的理據,最好還明確地在各方面顯得與 其截然不同。大講「原意」的還有前段時間來港的原基本法起草委員們呢。
當然,我不可以太隔岸觀火。作為事件的主角,作為肇事文章作者,學生報與哲 學系學生覃某(此名不穿鞋子通山跑又沉迷哲學書籍的可惡小子),解釋自己的原意是必要的。在我眼中,意圖既然不等於你做了什麼,然則解釋原意無非是一種倫理姿態,即解釋「我並不意在侮辱你,你又何必生氣」,而平息對方感到自己受辱的忿懣。那麼這種倫理姿態為什麼會失效?大概是因為,在日常情況中,誠懇的a 向b解釋說「我並無意侮辱你」,下一句通常是「如果令你感到受侮辱,我向你道歉。」而學生報則說,「我無意侮辱你,所以我不道歉。」這難免被理解為傲岸。我完全無意設立一種現代禮教來判斷這種回應是錯是對(我更希望我和該類君子有著明確的區別),不過這種回應所提示我們的,是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像范太要長毛道歉,而長毛拒絕。
而我要強調的則是,同學與學生報的關係,絕非范太與長毛,這偏偏是〈撚〉文告訴我的。
不是范太,不是長毛
談到粗口,其實無法迴避最近在中港台三地都大紅大紫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齊澤克提到他在服兵役時,與一位阿爾巴尼亞士兵交誼甚厚。阿爾巴尼亞人對涉及自己最親密的家庭成員(母親與姊妹)的性污辱十分敏感,但齊澤克與他的阿族朋友竟用這種方式打招呼:
「是那位阿族人開風氣之先的。一天早晨,他給我打招呼,不過沒有說『你好!』,而是說『我 x你媽!』我知道這是他發出的一個挑戰,我必須作出恰如其分的回應,所以我乾脆回應:『請便,歡迎,不過得等我和你妹妹完事之後。』這個對話很快失去了它表面的淫穢性或諷刺性特徵,而成為一種常規會話形式:過了沒幾個星期,我們倆就失去了說出完整句子的耐心。每天早晨一見 面 ,他就會點著頭說:『你媽!』我也只是簡明扼要地回敬道『你妹妹!』」
上述情形很接近在學生報編輯之間交換粗口的情況。我願意強調的,是齊澤克指出,只因在他和阿族士兵之間存在著預先假定的平等(a presupposed equality),二人之間才會有這樣的淫穢儀式。換言之,〈撚〉會逕直使用粗口字為標題,未嘗不是一種友誼心態的投射,該文作者假設讀者像他的朋友一樣信任和理解他(也許還包括遇分歧會理性地討論),像齊澤克一樣知道「這是他發出的一個挑戰」,懂得「作出恰如其分的回應」。對我而言這種假設的明顯性遠遠強於「不屑神髓」。現在大部分的反應都十分冷酷:「誰和你學生報是朋友呀」,遮蓋了另一個令人微帶感傷的說法——「學生報信錯了各位」。也許是因為處於論戰氣氛中,也許是因為在有人向傳媒報料的行動中發現了敵意,〈虛妄〉一文也放棄了這個美麗的「友誼假設」,使得其隱然傲岸的倫理姿態更難獲得同情。即使范太新寡楚楚可憐,長毛不可能向范太道歉,因為他們處於對抗的結構內,道歉會推翻前者所抗爭的價值。怎樣才能不置學生報與同學於對抗的結構內?我甚至忍不住幻想,「對於那些願意接受粗口並不本質地帶有不尊重或侮辱意味的同學,尤其願意推翻粗口的階層標籤及禁忌意味的同學,學生報願意向你們道歉」,這個太過滑頭的說法會不會有好一點的結果。當發現我們所說的話都被結構決定的時候,或者就需要滑動。
其實另有一個對學生報更為不利的假設。假如學生報的態度是:無視校內外的各種反對聲音(要知道這些聲音的保守可能也是被學生報的兩篇文章所激化的)、無視這些行動的總和對於校園和作為組織的學生報到底有何效果,只單單覺得自己寫了一篇自己看來全面週到的回應文章就可贏晒收工大吉、得到了獻給理性之神的勝利,這就是超級的一廂情願和自我感覺良好 ,或會導致目前的支持者(包括我)倒戈。一廂情願這個詞在本文裡多次出現,因為這始終是我覺得自〈撚〉文以下一個無法抹去的陰影。即便粗口不是本質地具有負面意義,在標題中使用粗口字的影響應該是可以預見的;粗口字出現在一篇並不直接討論粗口的文章中,始終是把第一戰場讓出,讓傳媒和某些保守人士掌握了主動權,而學生報的回應則一如既往地不適合於傳媒發表,一再一再地讓出了社會性的戰場。這種策略比較接近行為藝術,多於〈虛妄〉一文所擺出的理性討論姿態及社會運動式目標。雖然,我比較傾向相信「撚」字出現是出於上段所言的錯誤而美麗的「友誼假設」,但我覺得學生報(以及覃某)還是應該更策略性地考慮整件粗口事件,起碼與上述的一廂情願自我感覺良好者劃出清楚距離。
希望溫文而長篇地怒罵學生報的讀者,不知以上呈獻是否令你們滿意;而以下的2000字,仍然是獻給你們的。
Part II: 我 在 和 誰 說 話
必須承認,世上有著天生的訓導主任:隨時隨地都在策劃和構思「規範」,無時無刻不以自己認定的僵硬規範判斷他人,想將逸出規範的行為自社會上杜絕。如此入型入格,本文也無意擾人清夢,因此他們並不是本文的書寫對象。本文的書寫對象是那些會被訓導主任影響,但本身並不是訓導主任的人。
我們是這樣無時不刻地處於規管之中: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會不知不覺地上昇成神聖不可侵犯的、人類本質之類的神秘事物,遮蔽了其本身的文化偶然性——這時這些東西大概就是我們所謂的意識型態。例如:畢業禮會被假設為是一個嚴肅的場合,如果有人在畢業禮上發笑,除了訓導主任會來抓他之外,作為參與者的人也很可能感到不妥或為之側目。這時發笑者所受的批評可能是「不尊重」。值得追問的是「尊重」這個 及物動詞的賓語,即到底發笑者不尊重的是什麼?
1. 不 尊 重 嘉 賓 。
再問:我們憑什麼假設每個嘉賓都會同樣地認為發笑是不尊重?尤其是很少學校舉辦畢業禮之前會詢問嘉賓覺得怎樣才是不尊重。
2. 不 尊 重 其 他 參 與 者 。
再問:如果發笑者的目的未明,我們如何確定發笑者意在對我們不尊重?
3.不尊重場合。
再問:這是把擬人法當真了——「場合」真的知道自己要什麼嗎?
筆者並不認為以上三個「再問」都是沒有答案的。三個問題都有答案,那就是處於「畢業禮」這種具有強烈規範的地方,無論嘉賓、參與者的行為都是被結構決定,即是人的真正想法不被考慮,只要你發笑,即使你是出於為畢業生高興,也會被認為不尊重。到最後,這些規範則被必然化、本質化,甚至變成了一個有思有感的人,名叫「場合」。作為參與者的我們,如果看不到這只是抽象的、而且是自己並無參與訂立的規則,而與被本質化的規範過度認同,真的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那這種過度的情感投入,不免十分切合馬克思《資本論》中對意識型態 的基本定義:「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卻在勤勉為之。」
我假設大部分反對學生報刊登粗口的人都是出於類似的模糊反感:我們知道〈撚〉的「撚」字並不意在辱罵自己,卻模糊地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妥,學生報不該這樣做。(有說學生報觸犯了「出版是嚴肅的」此一規範。〈撚〉內文走政治哲學的進路,如果標題有一個粗口字就消解了其嚴肅意義,那麼未免將政治哲學講得太弱小了。)至於說粗口是社會上「公認」的侮辱字眼,那麼我們為何不能追問,這種「公認」是否事實的全部?世上明明有不在少數的人講粗口而不意在侮辱誰。為何這種「公認」是具體的內涵(例如一板一眼的政治哲學進路)都不可推翻的?
可能會有人認為,不管如何, 乖乖守規矩,總是對社會和自己都有益。通常意識型態分析會指出,意識型態的規管並不是中立、透明的,它經常對某些階級有益。(註1)例如畢業禮,安靜的參與者反襯出有機會發聲的嘉賓之地位高人一等。即使那些嘉賓就算本身不怎麼樣,但透過參與者靜默的服從姿態,他們囊括了權力。很多時候,對規範過度認同,會窒礙生存條件的改造以至社會公義之追求。恰有一個畢業禮的例子: 2000年中大頒授榮譽博士學位予李光耀,中大學生會反對為獨裁者加冕,號召參與畢業禮的同學在李光耀接受榮譽博士學位時背向講台,當日中大亦發生一系列抗議行動。但之前我們收到「一群畢業生」所發出的集體電郵,指畢業禮是對他們十分重要的日子,當日會有許多親友到場,希望不要有抗議活動破壞了當日氣氛。對這些同學的感受之理解,並不妨礙我們指出這些同學對畢業禮的規範是過度認同了——將並非指向他們的抗議視為對自身的攻擊——導致了他們顯得反動、且對獨裁者、大學的使命等等題目欠缺敏感。
任何藝術創作、批判論述、社會實踐,俾其能對人類文化有推進作用,正是因為它撼動我們的常識,然後令我們思考,看來必然的東西是否真的必然。這些撼動可能去得太盡,可能捉錯用神,可能撼動不了我們自身個別的根深蒂固的價值網絡,但我們理應主動製造空間讓這些撼動可以產生,並準備隨時反省。嘗試打破意識型態正如挑戰訓導主任,兩者都或者會受到懲罰。老實說我並不認為〈撚〉文做了什麼挑戰主流意識型態的事,反倒是許多大驚小怪的反對聲音令〈撚〉文 上昇到「受難先驅」的位置——也就是說,一受到法利賽人的迫害,三次不認主的彼得就成了聖徒。
Part III: 從 黃 霑 到 校 園 , 但 仍 在 社 會
黃 霑 @馴 化
不文霑最近去世,大家少不免在對他的追思中,提到他常講粗口,一般都會評之為「真」、「講得好好聽」。這令我想起,有一次與一位相當疼愛我的前輩(他 當然也偶而講點粗口)聊天,我爆了一句粗,他登時整個人一彈,說:「嘩乜你D粗口講得咁難聽架,講粗口都可以講得好聽架。」區區鄙人當然不能和黃霑相比,但值得思考的是,「好聽的粗口」到底是什麼意思?
另一位文壇前輩素以好老師與好父親形象深入民心,他喝醉了酒就會講點粗口,這是眾所週知的一項奇觀。有一次他微醺之下爆個小粗,然後訕訕地向我解釋:「因為得你一個女仔(鄙人以粗鄙形象深入民心)度,我先咁樣講咋,第個度唔講架。」我一心助興,下句連出三個粗口字,他當下一震,竟席沒有再講一 句粗口(酒是喝了不少),鄙人助興反成敗興。
「好聽的粗口」(它的另一面是「罵人不帶半個髒字」,古龍小說常對此讚譽有加)和醉後的粗口一樣,都是馴化了的粗口,所迴避的是粗口所帶有的濃烈的抗爭氣質。粗口不但以暴力語言的方式時常出現於對抗性環境,它還是許多藝術工作者挑戰社會禁忌與意識型態的常用工具——這些挑戰往往被冠以「嘩眾取寵」的罪名,以取消其正當性。相反,私人朋友之間的粗口便較被允許 ,不但是因為所謂現代社會姿態上必須給予「個人」更多空間,同時也是因為,一旦承認「私人」、「個人」的性質,它的公共抗爭意味就大大減弱。因此,當我們不斷強調黃霑的粗口乃出於他的「我自求我道」,其實是同時馴化著黃霑:因為粗口是黃霑的「個人」嗜好,我們只須「欣賞」、而不必正面思考他所依靠的價值對主流價值的衝擊。到最後,黃霑的方方面面就被削減至剩下「與我們一起成長」(其 實全球人類都和我們一起成長)的溫情一面;通過如此,我們就保衛了「我們」,混雜、搖擺、意識型態與掙脫意識型態的衝動糾結不斷的我們。
黃霑死後的悼念活動還令我想起一些事。就像八十年代參與學生組織的科大社會科學部助理教授馬嶽所說,中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挑戰禁忌的事(他認為這是好現象);以我所知,上一次是90年代中期的小報熱潮(有興趣者可參考《 中 大四十年》「小報」部分)。在我做學生報的本科生時代,有些昔日反對小報風格的老鬼自海外回歸,看到校園死寂一片,不禁為文慨嘆:昔日的小報雖然過激,到底當時的校園是眾聲喧嘩、大鳴大放的,總比現在的情況好一點。這個例子並不是要證明「反對粗口的人到最後都要贊成」,而是意在指出,對某些人來說,唯有通過感性懷舊的朦朧薄紗, e.g.「死後的馴化」,激進的挑戰性行為才能被接受。我們不禁要問,當今時今日中大校園發生類似的抗爭主流意識型態事件之時,這些緬懷小報風采的人士到哪裡去了呢(physically彼人是在中大)?會不會,等學生報也棄械投降化作繞指柔,再過數年,彼等才會走出來憑弔昔日冥 頑不靈的骨氣?
「 到 底 校 園 發 生 了 什 麼 事 ? 」
這次粗口事件有一點出人意表的,是除了意料之中的明光社、教協等衛道組織之外,一些四十歲以下、畢業於中大、任教於學院不滿十年的青年學者,在大眾傳媒上為文抨擊學生報或「解釋」學生報與同學的「溝通失敗」。以前某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會將我們的諸多怪行一笑置之,我當時還覺得不滿(因為這和蔡國威所說「明白大學生思想前衛」一樣,下一句可以是「普通人不可以有樣學樣」,差一點就是現在常見的微帶嘲諷的「藝術/前衛」標籤),原來今日尚有等而下之。
當年小報出現當然也挑起了反對聲音。主流媒體如常的獵奇式報導、以所謂的道德標準質疑:「大學生講粗口呀!仲講性添呀!」根據當事人的憶述,當時的校園討論並不理會這些「道德聲音」,討論的是更加細膩的學生組織、學運的概念問題——即當年反對小報和粗口的人都不屑與某些「道德聲音」為伍。而是次的粗口事件, 校園裡對學生報的反對聲音,卻十分貼近主流傳媒。我們不禁要學某老鬼的感性口吻問:到底校園發生了什麼事?
我 們 妥 協 ! — — 回 應 反 對 粗 口 的 青 年 學 者
而即使由青年學者發出的反對聲音中,也明顯存在著對某種模糊的「常識」/「禮」/「共識」的肯定——一邊說著「這些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標準」,又說不出其標準的具體細節或所以然,但那邊廂已舉著這些標準來批判學生報「不合標 準」了。這是作反省狀的「當下即是、以我為準」。這些人士往往毫不猶疑地肯定,「常識」/「禮」/「共識」必須存在 ,因為它是我們社會的基礎,不管其 內涵如何。那麼,「常識」/「 禮」/「共識」其實不過是我們的想像結構中的 一個空洞的神聖位置,可以換上任何內涵,但必須先設地視之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否則我們的精神結構以至社會結構就會崩潰。同樣,「粗口」所佔據的就是神聖的對立面,也是一個可以換上任何內涵的空洞位置,它的負面形象保衛著社會和整體人類(的幻覺)。好吧,這是我們的回答:如果以「常識」/「禮」/「共識」為標準而反對粗口的人士願意承認,我們的社會正是虛弱得要空洞位置來保障,粗口擔當代表負面空洞位置乃是我們的想像結構使然,而非粗口本身本質地具有侮辱性或什麼負面元素;那麼我們這些粗口保衛者不介意接受,粗口理應遭到大肆鞭撻。 ( 註 2)
再 提 提 你 , 學 生 報
上述青年學者的反對聲音,是在主流傳媒上發表的,其間並無與學生報討論;儘管作者都畢業於中大,聯絡學生報也並非難事。「戰場移至校園外」這個現象還顯示出 ,五四蔡元培諸等所劃出的校園地限或所謂「象牙塔」,今天已經日趨崩潰——如果不是已經徹底崩潰的話。我想補充的是,這也不是真的那麼壞。不過,學生報應該隨時有將戰場擴大、轉移的準備,應該更敏感於策略和手段,因為我們的終極目標從來都不只是學生,而是社會的變革。所謂「策略性」,首先就是不要認為把道理用自己的方式說清楚,就等於面對了同學;「道理」或信息不止是指說話的內容,也包括載體、姿態等等其他因素。如果視其他因素都是透明的,而訊息的「內容」就是一切、就能取得預期效果,這可說是一種「政治不敏感」( politic insensitive)。遠古的亞里士多德早已指出說服力的三元素:情感(pathos)、道德(ethos)、邏輯(logos)。我們是基於什麼假設,才認為logos的力量可以蓋過一切?
這篇文章因為什麼都想談談而迂迴得過份,而且比〈虛妄〉還長。在往日參與各式學生報的討論之時,我總是大力反對將「普通同學」假設為愚昧、保守、功利、非理性、不關心社會的統一體。我覺得這些論調都是出於精英心態,是製造 一個稻草人以便顯得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在有關粗口的爭論過程中,出現的「稻草人實體化」著實令我尷尬不已。我可以想像以往與我爭論的對手這樣說:「反對將『普通同學』當作蒙昧大眾般來教化的又是這班人,在與『普通同 學』有限的接觸中出現最多對峙的又是你這班人。你自己腹背受敵咋。」我若是迫害妄想狂就會想到他們在冷笑。我希望,參與事件的學生報同學仔,會認真地思考、秉持「粗口」中的反偽精英主義立場(參見〈虛妄〉一文「低俗粗鄙?——其一︰階層標籤」一部分),反省無所不在的意識型態、階層標籤,無論面對千千萬萬實體化了的稻草人,也不會變成傲世而粗糙的教化論者。
注 釋
註 1 筆 者 於 明 報 發 表 的 文 章 之 後 半 部 , 正 是 從 這 個 論 點 出 發 而 寫 的 壓 縮 版 : 如 果 挑 戰 規 範 的 行 為 不 是 傷 害 了 我 們 這 些 犬 儒 主 體 的 利 益 , 如 果 我 們 不 是 害 怕 這 些 規 範 崩 潰 而 導 致 我 們 失 去 什 麼 , 我 們 為 什 麼 要 害 怕 規 範 被 挑 戰 ? 這 些 問 題 的 答 案 當 然 不 止 一 種 , 本 文 正 文 嘗 試 解 釋 明 報 文 章 以 外 的 另 一 種 。 還 有 一 種 常 見 的 是 , 我 們 本 身 有 受 過 粗 口 侮 辱 的 創 傷 體 驗 , 因 此 格 外 難 以 接 受 對 粗 口 的 維 護 。 而 對 此 可 以 想 見 的 答 案 是 : 受 過 露 體 狂 騷 擾 的 人 士 , 如 果 對 裸 體 雕 塑 有 直 覺 性 的 反 感 而 變 得 保 守 , 那 是 非 常 可 惜 的 , 因 為 它 們 本 不 是 同 一 類 東 西 。
註 2 此 論 點 得 力 於 友 人 周 氏 , 謹 此 誌 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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