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2005

軟性文章來了——仍然是舊文重貼

斗室

斗室位於旺角中心地帶的某商場的六樓,誰也不能想像這裡的寧靜。彌敦道和亞皆老街的車聲完全沒有走進我的房門,而且,一天也聽不到幾個人說話。即使明顯地,曾有一個隔壁房客是在樓下桑拿工作的鳳姐,但她的高跟鞋聲,和有時隱隱傳來的洗澡水聲,也與一般人的無異。偶然有人來拍門,拍很久,甚至踢門,都沒人應,不久也就恢復寧靜。倒是青年詩人朋友們來探訪我,得知有鳳姐就大呼小叫,磨拳擦掌揚言去幫襯——「別礙著人家做生意。」這時我就發出聲音。

聲音來自我們,而可能不能理解世界邏輯的也就是我們。搬來的第一個星期,我到走廊扔垃圾,有一個頭髮稀疏、像根牙籤似的婆婆,在走廊上一步一步地挪著。乳白色的皮膚附著她的手骨,像衣服的皺摺。我禮貌地問,垃圾扔在哪裡?她露出非常友善的微笑,繼續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挪著,慢慢挪過了我的面前,始終沒有指示方向。

斗室裡有兩個已經超載的書櫃。來過的人都無法相信——書竟然是有分類的。最頂和最底處放大開的雜誌、期刊和影印本,左邊近門的書櫃依次由上至下是傅柯德里達等的著作、女性主義及文化批評的合著書籍、香港文化及中國評論的編選本、結構主義之前的哲學理論及社會評論書籍。右邊貼牆書架的排列則為:純文學理論、小說及散文、詩、詩評論。理論書放在較當眼處是因為,我該是在斗室裡做論文的;隨身的幾部作品像《百年孤寂》、《salsa》、《玫瑰念珠》等在我的座位後面則是因為,人總須有所依靠。較「消閒」的書如《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這本是杜小姐的,借了五年)、《哭,不哭》、《費馬最後定理》等束之高閣。至於斗室的地上還堆著可以再裝滿一個書架的書,大部分是英文理論,都是急著要看的。牆壁上貼滿了post-it,都是論文的骨頭。唯一的工作桌就是電腦桌,堆滿了cd和vcd,可是我都不看。平時我在電腦前工作,書架在後面,論文主角王小波的著作正在前方略高處。一切滴水不漏,論文卻還未做出來,所以說不過去。

陶潛的《飲酒》裡爛熟的句子: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的小雪櫃裡有酒。大隱隱於市。我沾沾自喜,逐漸將生理時鐘倒轉,早上七點睡,下午六點起,充份擴展了寂靜無聲的工作時段。後來,我好像漸漸有了失眠症,雖然八九點鐘的太陽完全被隔絕於唯一的小窗,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沒有精力繼續看書,腦子裡儘是理論問題、仇視的人、不該說錯的話。我可以隨時倒在床上,卻不能隨心所欲地入睡。不過只要忍耐貧窮不去上班,我還可以這樣生活。有人說,大學生就有機會規劃出一個違背常理的時間表。這個說法我始終無法接受。我無法接受,有一天我不能再違背常理地使用我的時間。在這一點上,我會被指為不理解世界的邏輯。

住在斗室裡我很難想像以後我還會與人一起住。我可以勉強自己遷就斗室:二百呎不到的地方,擦個地板要一小時左右,過後氣喘咻咻,因為要不斷搬動書籍。天氣熱的話,什麼都沒做過也會一天洗兩三個澡,因為電腦桌是個悶熱的地方。但我大概不願意怎樣去遷就人了。與喜歡或者敬佩的人談話,都看到深深的鴻溝,有時這令人不安得沉默起來。沉默是怎樣的呢,好像一把大鐵剪的刀口,冷飃飃的,四周事物的顏色都改變,以前我總覺得是接近殘忍的。斗室當然令人習慣於沉默,如非必要我也不會自言自語。但我留意到自己遇見可傾談的人時,好像更容易戀戀不捨了。過猶不及是危險的,我不以為誰都能理解這種戀戀。畢竟不是誰都在斗室裡獨居。而斗室裡同時存在著對電話鈴聲的盼望與厭惡,新簇簇的電話機卻也練成了偶然自動斷線的神奇技術,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也許我也因此更加怪異彆扭。

22歲之前我的理想居庭是在一個涼快的森林裡,我和朋友彼此看不見對方的木屋,但十分鐘內可以到達對方的屋子。其實現在已經很接近,只不過後來我們懂得這樣的邏輯:在相近的地方不相見,這行為複雜地涉及到友誼、安全,友誼的安全與此的相關與不相關。住到旺角時,我曾經以為自己的屋子,可以成為朋友經過的落腳點(事實上「朋友一間不上鎖的屋子」曾經是某人詩中一個溫暖的意象),不過經我居住一段時間的地方,似乎總變得有點不太怡人。

在走廊上我看見,有一個女子,擔起了不發一言老婆婆的看護工作。女子皮膚黑黃,身裁也像牙籤一樣,頂一頭曲髮,從後面看令人想起電視劇裡扮外國人(多半是指揮家)的廉價假髮,從前面會看見她雙眼嚴重斗雞,嘴圈起像個小寫的o:「出來走走可好!」「是呀—」不發一言老婆婆竟然可以答話,輕輕的。不發一言老婆婆的話聲,畢竟與她的友善笑容相合。在她們慢慢挪過走廊的過程中,她們重覆這些對答。大概在這比幼兒學語還簡單的對話中,有非常重要的東西——我猜想其中的邏輯,去扔垃圾。

我在這間斗室已生活了300多天,天氣愈來愈熱,它愈來愈複雜,生長的力必多愈來愈無法控制。冷氣機好像將近油盡燈枯,我希望這就是我煩燥的全部原因。不像我總是間接否認家庭對我的影響,我非常願意銘記我住過的每間房子,包括旅行中的黑店。它們對我的影響總是像遺傳病:現在我的斗室裡有八個煙灰盅,放都沒地方放,是因為我一直不能公開使用我的煙灰盅;我總是不把小膠袋扔掉,是因為我以前在不能吸煙的屋子裡,總用小膠袋把煙頭包起來——換一個語境,別人看來,一定是神經質的。所以,大概,就算我現在多麼討厭母親,就算我與所有親人斷絕來往,所有被我厭惡、逃避的,將來都會一一在我身上顯現出來。母親非常厭惡外婆,現在她們一舉一動都像極了。如果這是世界的邏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背叛它,還是在順應它。

生活在斗室裡我甚至儘量避免到樓下去,吃飯都叫外賣。我在斗室裡是做論文,但並不意味著要遠離時代。我看電視甚至報紙都比以前多,除了追電視劇,也逐漸養成按時看新聞的習慣,星期日追看《鏗鏘集》。有時事情很直接,新聞報導都可以看得嘩啦一下淌淚;有時事情永無真相,你可以在一開始就想見真相的沒頂。於混亂的時代,憂慮是無法避免也不該去避免的。我會打電話去和朋友談各種公眾事情。然而,我始終記著,王小波因為他與人群的距離而自命清醒,而這並非事實的全部。七月,一大群人在街上走,並不太熱衷於叫喊口號,這裡面有著十分複雜的邏輯。清醒和犬儒,其分別往往就如我家裡那幾十張外賣餐單的分別,要很多很多的嘗試才能分辨。

我記得我初搬來的時候,有一天十一點左右到街上去買東西吃。在非常小的電梯大堂,白色光管的光線下,什麼樣子的人都有,疲倦的上班族神情厭世,眉目間隱帶悍意的家庭主婦,露出手臂紋身的精廋黑衣青年,十歲左右的男童穿著翻版的比卡超t恤,風塵女子肉光緻緻,映照著淡金色龐克頭和粗大金屬鏈。那程電梯我沒敢擠進去。我並不是說這光怪陸離就是生活本身。我也不是說,一切都見怪不怪淡然處之的後來,就是生活本身。我是說,後來我再也沒看過令我這樣震撼的畫面,也可能是我同時不再留心周圍的人——距離與洞見的關係之可疑,始終令我放心不下。

理解世界的種種邏輯,然後選擇。我在我的斗室裡,在電腦上打出我未必能做到,仍然期許的句子。很大程度上,我猜想我在斗室裡思考、策劃的各種東西,將來也許實際上都是徒勞無功、風過無痕的,或者更糟的結果是只記得斗室的寧靜。這與在散文中加入一個感傷味重的結尾一般令人氣餒,且很可能互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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