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4/2005

苦澀芝士

我並不打算讓我母親知道有關我寫作的事。凡有我作品的雜誌書籍,我都儘量放在旺角;在家裡的,封面都會蓋起來,放在架上書脊向內。所以,我收到母親的電話時,幾乎已經惱羞成怒。

她 說,她認識了一位前輩,在美國寫詩,又被北大邀請去研討會,說的許多人名她都不認識。這位前輩知道我在香港寫詩(換言之母親也知道了),覺得十分難得,非 常想和我見面。我對她為我安排的各種聚會從來都極之惱火。母親說我不過想做些對你有益處的事,我說你不知道什麼是益處。然而我素來難以拂逆完全陌生的人的 意願,所以我還是去了。

在上述背景下,若你認為這個是個三人聚會,在一間寧靜的CAFÉ中進行,有一張乾淨的小桌子可以攤開詩作,那是徹底錯了。這是一家火煱店,一起吃飯的還有前輩的七、八位家人,前輩是一位年老的嬸嬸,動作緩慢而熱情地與我握手,遞上詩集介紹自己:「我在紐約住了幾十年,兒女都是ABC,不懂看我的詩。所以我就寫(下引古詩)……」母親還把有我作品的雜誌帶出來了。

就 如我預計的那樣,這只是一顆寂寞的心靈,很希望有人能聽她的故事。擠在那張圓桌上,她不斷向我引述她的詩句,那些格式熟悉調子抒情、難免與具體或真實距離 遙遠的古詩。她果然不過是美國一些興趣性的作家協會之類的成員——該組織也有個符合該類組織風格的誇張名頭,「全球華人吟壇」之類的——因為本身其實學歷 不高,可能還是比較邊緣的成員。所謂北大,也大概非嚴肅的學術研討會,而是一種旅遊性質的交流探訪,成員在過程中不斷賽詩,即景聯句那種。那是《紅樓夢》 裡的世界——我想起兒時遊戲,與同學鬥寫同一個部首的字,便也就比較能夠分享她的興奮。

她 滔滔不絕,提到的人名像陌生的小行星——偶然提起陶傑,便說很敬重他。我全身一緊,正躊躇於是否正面反駁,周某打電話來阻去了衝突,回座時她已完全把這些 拋在腦後。她說因為成長背景,她喜歡一些關懷民間疾苦的詩人,像辛棄疾、范仲淹、岳飛:「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說得多好!」我說那是姜夔的詞。她馬上把姜 夔加入關懷民間疾苦的名單裡。我委婉地反對了幾次,終於接受:對文學史的系統性認識是不可能在一次談話裡重整的。她提到葉嘉瑩,一開始時明明是葉嘉瑩很謙 厚地與她及團友見面——那應該是不大熟吧——後來便慢慢講成了可以替我向葉嘉瑩引見,彷彿很熟的樣子。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聽進去,然後一堆字一堆字地迷失, 抬頭看見火煱的蒸氣像巨大雲霧,終於明白這不過也是真實的一面。

我 說的話都是鼓勵性的,讚美的話極少;她說她到天安門想起六四,寫「紫禁城中無帝裔,天安門外有寒鴉」(當然不被批准發表),我便說這個不錯。她馬上大讚我 「很有品味」,我眉頭一皺,忍不住說,不必這樣。不,我皺眉不是因為覺得她藉稱讚我來抬高自己;我是猛然看見,她所一直不得不身處的地方,是一個大拋頭 銜、浪擲讚頌的圍威喂場所,這是她所學習回來的溝通方式。這種溝通方式裡面並不包括觀察力和調整力的培養。但她那麼絕望地想要藉讚頌來靠近我,那種絕望不 見得是虛假的。而絕望的失誤,更讓人難以承受。

我 問她,為何會自己去學寫古詩,最初的興趣如何產生。她便對人生作了長久的陳述,但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再重覆了我的問題,她仍然沒能回答。我懷疑她始 終不明白我在問什麼,她對我們談話過程中不斷的錯失和落空一無所知,或已習以為常。事情忍不住要令我別過臉去的苦澀在於,不懂得溝通的人卻學習了浮誇的溝 通方式,不懂得利益的人卻要以利益為考慮點。我真的希望不必再出席類似聚會。

3 comments:

gucao said...

完全明白!

Anonymous said...

說穿了, 也是因為嬸嬸太寂寞吧.

Anonymous said...

令我想起屢在我留言板出現的「ChRiz網上文化《友好報》」,click進去的畫面完全不對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發難,幾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