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2008

失敗,及其意義——《長江七號》的一種讀法

(刪節版刊週一星島。世上最慢的影評寫作之一。寫好寄給編輯後,看到另一篇文章,本想過修改一下,但後來還是算了。對話其實可以低調。「如今的情勢正演變為只有混得好的人才能殺出香港」大概確是行情;我想起呂大樂說善於香港經濟起飛是因為香港人善於鑽營,即管呂氏在文中經常揶揄「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香港人,然而到最後善於鑽營者亦多善飛。可是,即便是《長江七號》這種失敗電影給另一些人的啟示始終是,一定要站在失敗者這邊。)

許多人看電影、電視、類型小說等通俗文化產品時,喜歡尋找其中犯駁之處;又有一些頗有經驗的觀影者,會以藝術的標準(如破格、含蓄)去量度通俗文化產品的成敗。這些看法沒錯都有意義。但若從法蘭克福學派以降的大眾文化批判研究的觀點視之,大眾文化必然受著各種因素如政治、商業邏輯、刻板性別觀念等等的掣肘;同時,一部廣受歡迎的通俗文化產品必然是某種集體無意識的投射,它體現了某個群體在一時一地共同關心的議題。用著名學者詹明信(Jameson)的話來說,就是大眾文化找對了問題,但找錯了解決方法。當一部通俗作品千方百計去自圓其說但仍然失敗,其失敗處往往正體現了不同意識型態話語的交鋒及僵局。換言之,一部有時代意義的通俗文化產品,其說不通的斧鑿痕跡、那些失敗之處才更是值得留心。

《香港電影》第三期40頁的周星馳特輯,再次重提周星馳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在香港的意義:草根情懷、庶民憂鬱、難登大雅之堂的市井痞氣、顛覆權威的本土喜劇。後來,許多老派星迷發現這特輯其實是憑弔,《長江七號》(下稱《長》)令不少老派星迷失望,首先是周星馳不再好笑,又有斥《長》淺薄、平板、抄襲、炒賣溫情、製作粗糙;連大陸讀書網站豆瓣,也有由大陸網友撰寫的熱評〈從良了,就別再來找我〉,否定《長》以主流家庭話語和荷李活手法攻打內地票房的大志,深心懷緬自己窮時在破爛的錄像廳、以幾塊錢看畫質粗糙的周星馳電影而打心裡共鳴的經驗,與今日從良、「解毒」、連官方都能受落的周星馳訣別。筆者也是一片癡心的老派星迷,此後也不知是否要與星爺訣別;但《長》的失敗,筆者認為饒有意義。

對「窮」的矛盾態度

「窮」是《長》的主題設色,也是令整部戲態度搖擺的關鍵。周星馳的電影一貫喜歡著力描寫市井窮人、遭人白眼、被欺負的情節,裡面有周的個人寄託,同時是為票房的商業苦情元素。周鐵在地盤努力工作,但仍然被商業消費的社會打擊自尊,他沒錢給小狄買機械狗(這令小狄被同學看扁),這是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所說的「新貧階級」(New Poor):他們已經辛勤工作,但仍被社會看不起、認為是寄生蟲,這是因為社會的道德轉型為重視消費——在福特時代不工作會被視為不道德,而今日,不消費才被視為不道德。在我們的時代,商品社會因為要維持所有人都必須消費的假象,沒有消費能力的新貧階級會被邊緣化、甚至被掩藏到看不見的地步。在這點上,連在內地搞工運組織的朋友都說,周氏在銀幕上呈現民工,算是難得。開首小狄說志願是「做一個窮人」,仍是一點對草根和邊緣階級的情意。

然而,本來君子固窮的小狄轉頭就想要機械狗,態度搖擺;而周鐵不斷提著窮人的道理倫理教條,也執著要小狄讀書脫貧。至此香港觀眾了然於心,周氏是把香港的階級流動脫貧夢,移植到內地語境。香港跨代貧窮、結構性貧窮問題嚴重,讀書脫貧這個七十年代以來的夢想,今日逐漸褪色。

倘若周氏真相信這個香港舊夢能在內地重新開花,倒也罷了。然而脫貧夢的發言人周鐵非常虛弱(周氏多次表達角色的力不從心)、只能背誦教條,且無法理解外界、無法說服兒子。電影表達小狄接受讀書脫貧夢的轉折也同樣軟弱無力:小狄思念著外星狗,突然勤奮讀書,那頓悟是突兀的。其實,外星狗並沒有勉勵過小狄努力讀書,它只是一隻法力遠遜於拉屎能力的頑皮玩具,或許這也隱喻著周氏本身。電影中周鐵的死亡展示了弗洛伊德式的死亡驅力:今日作為富豪的周星馳,因為脫離了其創作活力的草根脈絡,也在死亡的邊緣苟延殘喘。周氏往寧波拍戲「尋根」,只不過想說一個希望那個窮的自己活過來的故事。


「香港人成功故事」的反面

周星馳在特首選舉時撐過曾蔭權,《長》也讓我想起施政報告裡的「新香港人」故事。階級如何向上流動,一直是香港故事裡難說的部分。呂大樂在97年前完成的《唔該,埋單》中,指出香港經濟的飛躍繁榮,港英政府想歸功於殖民統治,中國政府當然認為是祖國幫助香港所致,呂氏則指香港的成功故事是因為香港人善於鑽營、把握機會開拓自己的空間。這套思維基本上被曾蔭權去年的施政報告全盤吸收,曾氏的施政報告像填充練習一樣,把今日的機遇詮釋為「從國家的將來看香港」。對於經濟奇蹟,曾氏的解釋也是曖昧的「不知不覺間創造」。一片繁榮「遠景」裡,呂大樂原文念茲在茲的中年工人、婦女勞工和被經濟轉型遺棄的工人之身影,已被抹去。

其實周氏電影中,已經盡力和突破自己、但仍被極盡踐踏的主角之瞬間翻身,往往是突兀的,《長》不是孤例。只有《國產零零漆》自信內斂氣嶽淵停,一把平民的豬肉刀即可致勝;相反《食神》裡是觀音施法懲惡,《少林足球》裡眾師兄弟要歸位,窮人翻身並不由其努力保證,都要神佛幫忙。這並不是一次性的虛弱;我懷疑,周氏本身並不相信人力可以令自己的階級向上流動,他自己的一炮而紅只是偶然。這又是一種精神分裂:《長》當然是努力把握祖國機遇,但周鐵只顧著注視垃圾堆裡的舊電視而錯過飛碟的奇蹟,他不是善於鑽營的香港人,他是註定失敗的。周星馳把自己變成形象前所未有地無力的周鐵,儘管這可能只是一名富豪虛妄的情感,但他畢竟還是要孤絕地把自己變成被經濟奇蹟徹底遺漏的群體。儘管電影是失敗的,但癡心星迷還是讀到了「站在失敗者這邊」的意志。今年財政預算大派糖,但生果金和綜援仍未得到制度性的調高,對弱勢社群仍是欠缺承擔。要怎樣才能令港府,起碼有周星馳的意志?

3 comments:

陳子謙 said...

不,最快的DVD碟評!

Eric Spanner said...

你夠我慢?我兩年前寫蘇古諾夫,四月睇,十月先寫好。

不過話時話,處境唔同,未必咁好比較。如果我半職或大半職寫,可能會快o的呢。

Anonymous said...

baptist lui ming choi secondary school

take some pics to u tmr

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