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3/2012

就讓他們靜靜改寫香港

以我咁樣唔識音樂的人,已經寫過mla幾次,次次都有少少唔同,而仲覺得未寫夠,也許mla已經不是一個icon咁簡單,而是同呼同吸,寫佢就好似寫日記。這或者也是他們「原地踏步」卻仍未凝滯,時有更新,故寫之不厭。


香港本土小樂隊「My Little Airport」(下稱MLA)在兩岸三地的文青社群中也算頗有名氣。像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到台灣訪問,便有人誠意向他推薦MLA的〈瓜分林瑞麟三十萬薪金〉;內地華語金曲獎,不時便會把某月的最佳專輯頒給MLA。任何一首單曲,在YOUTUBE上都有幾千CLICK;每年一張專輯,幾場演唱會,參加各地的演出,都已經有足夠糊口的收入。如是作曲作詞的阿P可以沒有全職收入而活得輕輕鬆鬆,主音NICOLE可以去北京幾年又回到香港。

MLA已經在文藝青年社群中成為一種溝通的語言。他們的專輯裡的法文和英文,成為一種隱含自嘲的風格氣質;明星的名字出現在他們的歌曲,斷然不是熒幕上粧扮得那麼完美;每張專輯裡都有一點色情犯禁的小曲;「邊一個發明了返工」、「DONALD TSANG PLEASE DIE」等等,都已經成為潮語。去台北時要聽〈讓我搭一班會爆炸的飛機〉,女友們訂婚時給她們唱〈和陳五MSN〉(中有一句「和不認識的人結婚/應該會很開心」),每當沮喪時便點播〈九龍公園游泳池〉,反覆跟自己說:「我原是世間其中的粒子/如何衝擊我都可以」。充滿默契,由生活累積,小眾的世界靜靜擴張,陽光下活得比人快意。

應該不止我一個留意到,MLA的歌曲多以香港地區為名,像蓄意要慢慢繪出一張香港的地圖,這張圖是要對抗官方與主流的印象。MLA有一點外國氣質,於是美孚藍田,也會有傲視金錢的根斯堡和珍寶金;他們會為破落的地踎小商場如白田購物中心寫歌,高級的九龍塘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爆房」的色情地帶但充滿遲疑,而深水埗的貧窮社區也會成為歌的主題。簡單來說,MLA以平凡的文藝青年之個人私密情事,以及偏離主流的獨特眼光,把香港的面貌,逐一改寫。這個工程緩慢,一時可能不明所以,但成效漸見:阿P說有內地自由行的旅客,特意照著歌名去遊歷那些舊區小店。

其實不必想像這些「地區歌曲」能代表大眾。MLA不負載這麼沉重的任務。無論哪裡,出現的都是某種文青的面貌身影。失落,沮喪,不滿意於現實,怠工症不時發作要在時間表裡找裂縫,想要離開香港,這些都是MLA歌中重覆出現的情調。他們絕不諱言失敗,根本沒有成就感;但是,單單是一種直接表述自身的勇氣,就叫他們不同於一般唯唯諾諾的人——MLA代表的是一種文青的驕傲。他們倚仗卡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倚仗各種音樂與文學的名詞,帶他們敲開沉悶的天空,而所欲望的勝利不過是,這種並不英雄的面貌,一點虛無反叛的氣質,被社會親愛地接受,幽默一笑。

香港的特色是,很多人都很容易有一種想法,就是離開香港。這是長久的難民社會痕跡,現在被旅遊雜誌所替代。我想法文歌、把旺角街頭想像成法國,也就是一種離開此地的欲望吧。可一如許多文化評論人分析,如今的八十後一代,不像上一代隨時能遠走高飛,相反可能無可選擇地必須以香港為家,因而生出不可回頭的愛。MLA的本土之愛低調而植根日常,保留了以前的英式諧趣——就是不斷諷刺、口是心非、說要離開但始終離不開。MLA新專輯《寂寞的星期五》中有一首〈牛頭角青年〉,裡面又講到「牛頭角都玩厭了我們還可以去得邊」,但看獨立電影工作者麥海珊的紀錄片《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裡面阿P選擇在牛頭角唱一首歌,娓娓講述他的工作室在這一區的工廈借一角,細緻觀察舊區小店,充滿情味,便讓我這樣住在附近的人很汗顏。

香港是一個隨時可以離開,但也許永遠無法真正離開的地方。你平時沒有時間細看它,日子到頭了,又感傷不捨。

有趣的是MLA新碟裡也出現另類的「中港融合」視野。〈廣州足浴一夜〉,似是與足浴女子的對話,女子為了不想在家鄉種田而到城巿討皮肉生活,而阿P卻跟她講香港青年到郊外復耕的事,彼此不能理解,在幽幽的距離中說「努力又是什麼/如果目標已經出錯」,到後來只好歸諸「人生是什麼/我今晚不知道喎」的浪漫慰藉,亦可稱北上尋歡潮的一枝另翼,順道反思城巿的過度發展。

更有絕妙大作,〈爺就是一名辭職撚〉,「爺」的稱謂是內地網語,「XX撚」則是香港高登的網語,亦坦露內地與港在網絡上已經涇渭難分。新碟中有不少自承卑劣的歌曲,〈爺〉中自詡「爺」的負心是要她們學懂死心,「爺就是她們要修的行」尤其令人髮指,實是不折不扣的ass hole派宣言。但回心一想,外國不乏這樣的歌,中文的卻極少,這又是因為什麼?拋棄道德的外衣,坦然享受自己的卑劣,人間失格,也許體現了極端的自由,上帝已死的自由。

阿P是雙魚座,身長181公分像一瓶牛奶,看書很多,靜靜的說出一些嚇人的話。我有時會與他聯絡,自以為頗理解他的某一部分。至於NICOLE,我交流較少,但我有一次牽過她的手——那時是保衛天星碼頭的運動,我們三百多人突然要遊行上行政長官的官邸,因為怕出意外和被奸細滲透,我拿著麥克風叫群眾兩人一組互相照應,順手牽住身邊一位沉默纖細的長髮少女的手,遊行途中她的手一直冰冷,到被警察圍困時她的手輕輕顫抖,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MLA的明星主音NICOLE。文藝青年們,可以在社會運動中遇見,回身聽歌又心念互通,感覺真是良好。

(刊陽光時務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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