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2012

末日中年

(陳炳釗《如果在末日,一個旅人》後感)


末日本來不是我的議題,是因為陳炳釗上演劇目《如果在末日,一個旅人》(下稱《如》),我才去看。前進進尤其陳炳釗的劇目,總是讓我有很好的refreshment,較一本書輕省之餘,又比大部分世俗娛樂更具思考深度——我一直認為沒有一定水平的東西是不能構成娛樂功能的。

去年前進進曾上演《十七個可能與不可能發生在2012的戲劇場景》(下稱《十》),為2012年的末日想像作預演。在我看來,《十》更像是一本素描手帳本,像在生活裡隨手記下畫面,以跳躍結合的方式連貫成一個鬆散整體;而它同時是陳炳釗把牛棚近年的一些新嘗試以及社會上的革命風潮的青年躁動,作一次採風。在《十》裡隱隱讓人看到,陳炳釗嘗試吸納「同路人」的思路與感受,把更多新的元素與性情加入自己的作品,《十》的吸納與習作性質是很外顯的,它有一種素描本的輕快。

《如》則是進一步的整合,繼續嘗試迫近末日主題,而另取蹊徑。《十》輕快而且滿有能量,像迎向末日的一顆年輕頭顱,有短髮在風中飛揚;而《如》則比較沉重,可比喻作一次持續的「蘇菲旋轉」:舞者在持續的旋轉中保持一種不可能的穩定,始終在同一點上安固重心。大約一小時十五分鐘我開始呼吸沉重,但《如》的層次確實更為豐富。

也許「末日」對不同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十》吸納了青年人的革命視角——末日對於青年革命者而言,或者憧憬多於畏懼,因為他們早已受不了這個腐敗的世界——像意大利革命歌曲〈bella ciao〉唱,「啊游擊隊呀/快帶我走吧/我已經不能再忍受」。社會底層者想望機器停擺,想望末日如一次洗牌的機會,宗教呼喚悔改的聲音。但對於中年人,末日卻是檢視的迫切,他們必須盤點自己的所作所為,看看這個自己有份建立的世界之崩壞的可能,並想想自己的生命還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如同死亡將至。

《如》比《十》加入了更重的中年視角:它在起點就超越了末日的來臨,坦白道出末日之過度被期待。中年人李鎮洲飾演的紀念館館長,他像所有人一樣懷念失蹤的艾艾小姐,艾艾代表了某些他過去的革命情懷與夢想,但他只能用經營一家紀念館的方式去對應這種情緒。而經營必須壓抑,由此他逐漸無法好好聆聽想法各異的同伴,終於對著一名不屑跟他溝通的文弱青年下屬失控施暴。是的,那些由善良中年高位者所施行的暴力,往往如此發生。陳炳釗藉此一角色,同時處理著他一直思考的文創產業問題——弔詭在於,是由以往不能融入體制的青年反叛角度,變成真正進入了高位者的矛盾處境,才令處理更有深度、更令人低迴。

但《如》保有的青年色彩仍然重要。艾艾小姐此一角色,由失蹤的艾未未演化而來,如今有了更多的女性色彩。她在劇中本是領袖角色,但劇中明言,艾艾小姐沉默、脆弱、搖擺、甚至不知自己的方向,沒有直接帶領過任何人,而是以其失蹤令周遭的人墮入不可不改變的絕望。這恰恰是這個時代,具有牽引力的figure的特性,老派運動者或難以理解。如果如一般處理為一男性的強大領袖,則全劇難免會更具「缺席的父親」的父權主義色彩。

全劇高潮是在絕望中反轉一切信仰。研究者迷失方向,革命者只餘暴力和怒火,寫作者依靠新時代的宗教慰藉但徒顯恐怖。豐富的聲光處理,震撼是否一種昇華?我建議陳炳釗在末日來臨前再re-run。他說或者兩套一起重演——連末日都可以選擇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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