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2012

不為什麼,不是別的——讀黃碧雲《烈佬傳》






去年《末日酒店》出版之後隱隱傳來訊息,黃碧雲《烈佬傳》出版。黃碧雲是香港的重要女作家,我竊以為是最後一個可稱為「偶像級」的嚴肅作者——行事作風特立獨行,流傳不少關於她的奇聞佚事,如「連上床都會帶著小刀的女人」,還有出走西班牙後學習佛朗明哥,將舞蹈融入生命和寫作,回來的偶然表演不是為了顯示舞技的高超,而是生命不可不發揚的能量與欲望。近年黃氏嘗試作畫,在《字花》、《明報周刊》的發表都連同畫作,連續二書都以自己畫作為封面,我看亦是與寫作和學舞如同一轍,便是無畏地分享自己的生命。

想望黃碧雲

在香港寫作,常常如投石於枯井,一下聲響之後,儘只得寂寞的回音。或者因此,黃碧雲對於自己作品的出版,有時慵懶提不起興趣,經典舊作再版都不願意。黃碧雲曾有一段創作的瓶頸期,去年她在香港書展講座裡,講到自己常常想到可能是寫不出了、要放棄了,聲音一度哽咽變調,又很快地小聲道「但心底還是有個很小的聲音說,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一下子到達寫作者艱難的心境,痛楚會讓人即時眼眶發熱。

那時便聽說黃碧雲要出《烈佬傳》。多麼隨意、口語、輕鬆的一個名字,像是過了難關。《烈佬傳》對應黃氏前作《烈女圖》,我是被《烈女圖》澆灌過的人,實是十分期待。尤其因為,《烈女圖》的寫作風格之根基,是黃碧雲給六十年代的工廠女工作了一次口述歷史的訪談,出版為《又喊又笑——阿婆口述歷史》。口述歷史所著意保留的口語混雜樣態,在小說中便突顯為尖銳的藝術特色:早期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抗日戰爭、六七十年代的辛酸歲月,全由一把基層女性的粗鄙口語作敘述聲音,實在是站到香港小說中敘述聲音的一個歷史高點。

《烈佬傳》亦是建基於黃碧雲多年來探望囚犯志榮,訪談內容而得。志榮是老牌的古惑仔,看場子、賣白粉,多年出入監獄,如今亦已屆花甲之年。這彷彿是杜琪峰電影,失意的古惑仔,依然保留忠貞義氣,但江湖消失,黑社會也企業化,他們便成了無主孤魂。可是黃碧雲的語言處理傾向於恬淡。記得《烈女傳》裡「我婆」有一句評論女人貌醜,說「個頭在沙頭角,屎忽在九龍城」,多麼尖刻醒目。但《烈佬傳》裡沒有這麼強烈的把口語化為藝術特點的處理,有的只是一個人喃喃自語的隨便,以及透過時間回望的距離。

距離何嘗不是一種真實?一種衰老的真實,在日日的平常中累積的消磨,欲語還休,但還是要說的真實,生命僅餘的痕跡。

夏宇詩裡有寫過,「這是偏遠荒遼的谷地/看那草略茫昧月湧星垂/我狂喜狂悲進退皆險/真真不如市集裡村人/以物易物自生自滅  肉與字/年輕時我相信/各有各的煉獄,活到這把年紀/知道它們最終也無能彼此/救贖。枉我不放心一再追究/一再深入」,然後她便想要回到「深入後所失去的表面」。

生命蒼茫,技巧多餘

《烈佬傳》裡的蒼茫,亦可作如是觀。它幾乎不進入內心,不是剖白。或者作者們終不免走到這一端:在生命面前,技巧變得多餘。

那麼恬淡,黃碧雲何以還稱志榮亦即主角周未難,為「烈佬」?古惑仔時時出入生死交關,這份「烈」,在小說放得很淡,純然只是顯示生命的重量。更叫人喟嘆低迴的,是阿難與他身邊的大佬、兄弟、女人、道友、獄友、病友……一個旋起旋滅的族群,倏而消失,人死燈滅,完全沒有原因。大佬被不知名者尋仇燒死。蛇皮阿重睡著就死了。飛天盜侶在爆竊跌下來癱瘓。改良炒股的人跳樓。生命的走馬燈,連憐惜互助的空間都沒有,彷彿毫無意義,純粹是承受,或者是以浪擲生命來印證存在本身是一種被拋擲到世間的狀態。黃碧雲的小說總像是問題的回擲,我們無法去憐憫這些角色為何不潔身自愛,反而是從他們身上看到我們在自己生命裡極欲遮蓋的浪擲。

阿難好像從不談及願望。青少年小說如《饑餓遊戲》,說及希望是令整個人世殘酷的競爭遊戲延續的要素。這話在視界蒼老的《烈佬傳》裡是徹底反過來說的:希望是痛苦的來源。而一旦生命不得不繼續,希望便如同吸用白粉,自欺以逃避痛苦。但連自欺的希望,也是難的。

《烈佬傳》裡阿難戒毒最後關頭,抑鬱症發作,無法入睡,與宿舍的病友互相折磨終夜,然後「我走到大廳去,在沙發坐著,等天亮,到時開電視,可以看到天氣報告,世界還有很多地方,有晴有暗。」

香港這城巿裡有很多人,喜歡一個叫「瞬間看地球」的小節目,深夜及清晨的一分鐘,在熒幕上顯示世界各大城巿翌日的天氣。我們愛看的原因或許類似於阿難,僅僅是要知道世上還有其它地方,不只是眼前絕望的世界。「其它世界」,有時是一種救贖的希望,但希望有時不等於別的,只等於延宕與消磨,如同阿難日日去飲的美沙餇,最後六度,再減不了。天氣報告是其它世界的倒影,這倒影折射於電視此一欺騙的載體,而阿難還在等,等天亮,時間是最根本無情的自然。每一個絕望的人,都需要經歷時間這絕對無上的冷漠之物的洗煉,才能去到其自願被欺騙的一葉載舟,飄蕩於幻想的弱水,張望無何有的另一世界。連張望,也要走這麼遠的一段路。我們都是靠希望的影子而存活。雖然,活著本來,不知為了什麼。

《烈佬傳》裡有天主教式的救贖,但也有強烈的佛教味道——雖然黃碧雲說,沒有一種宗教能滿足她。近幾年我突然發現身邊被佛教徒圍繞,但現今的普及佛教,往往甜甜如橡皮糖果,不是我所理解的佛教。只有《烈佬傳》,比較貼近我所認同的佛教氛圍。大學時修佛學課,說佛教的核心在於四字:眾生皆苦。生老病死,五陰熾盛,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

生命本苦,《烈佬傳》裡淡淡道來,還不到輪迴,也沒有修行,不設出口,只是生命長路不斷。每個生命的重量累積到最後,無法收結,像只有關機一路。《烈佬傳》不時寫及生命的焚燒,大佬被燒死,阿難也說,死後只欲一把火,乾乾淨淨。

天晚欲秋,掩卷睡去。眾生皆如此迷失於人世。有人把生命掏出來分享予我們像聖餐掰餅,卻無非想讓我們知道,生命本質的虛無。

 (刊台灣《文訊》)


 (很難過的時候我罕有地給黃碧雲寫長電郵。她便跟我說,希望之殘忍。道理我一早知道,約翰.伯格寫,希望常常辜負我們,而悲傷未曾。但漫長的絕望,依然需要慢慢去領受,否則其實等於不知道。這究竟是死,還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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