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2012

12月21日記詩



我很少寫詩給人,當然會因為人寫詩,但往往是因事較多,題明給人的少。因緣際會年輕頗有一堆詩因某人而寫,後來都DELETE,在記憶中殺死,當是無關的生命流痕。也一直不願寫只給某一人看的詩。

為什麼不寫只給某人看的詩?因為詩本身是難以對應的,它太真實,比真實更真實,一個人深心到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言說,詞語流淌,洪流難免淹沒人世。詩的力量愈大,即使是只對寫作主體本身而言的力量巨大,它就愈難以對應。以一個人為對象,那太危險了,也太沉重,生存於世的人,很少有足夠的能耐去承受和對應。有誰能夠這樣開張自我,去承受不可推翻的獨語/幻覺/預言?過於真誠,總是會引發災難。

詩像是人身之肉。自己咬牙割下來,煮湯,以為是神奇藥引,難保人家不覺得嘔心。此時,詩就是無必要的痛楚。

以詩對話,在我而言,唯一得到好結果的,好像只有以劉某為對象的。我們在大學期間互相寫詩,互相激發,一層層的捲動下去,作品都不錯,好像找到某種語言,及親密的適切距離。那時候我好像比較懂得與人對話,與親密的人對話,以對話傳達親密。親密並不是那麼容易傳達,它很危險,就像一個人靠得太近,映在另一人眼瞳中,面容自然可怕。詩是一種太近而太陌生的真實面容。

後來我又試著寫只給一個人看的詩,其中部分便是回想到大學時期的互相對話,想要回去互相鼓勵寫作,彷彿互相勉勵不要自殺的慘綠青春時期,覺得那樣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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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九十七回「黛玉焚稿」,不知是否高鶚筆力不足,其實寫得很淡,不過是搖搖頭,指一指箱子,掙扎著要撕絹子但無力只能打顫,瞅著火點點頭兒,絹子往火上一撂,對勸阻恍若不聞,詩稿又往火上一撂。小時候看得平平淡淡就過去了,連那絹子是什麼絹子都想不起來。

小說鋪墊到這個部分,該明白的都應該明白了。只是我也可能是魯鈍的。如果黛玉寫詩給我,見我這種要緊關頭都反應不過來的,恐怕也一樣要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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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是很珍惜自己的詩。雖然不為酬唱而寫,但常常為事而寫,用拼湊的方法,與少年時每首詩都不想重覆路徑的情況,頗有分別。寫完了,有時便當一個孩子長大了,任由他自己去野,推個一乾二淨,即所謂無責任父母。

後來生活擁擠疲累,深夜快入睡時抽煙,人比較混沌鬆弛,腦中才浮現詩句。再後來,擁擠到一個程度,疲累到一個程度,腦中浮現詩句時,不是快快記下來,而是趕快去睡。詩不能承受,詩的真誠不能承受,有時覺得自己寫的句子像撒謊,手心會冒汗。

出版的詩集,當然也不是不喜歡。但我記得最深印象的是,出書後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希望它儘快被人買光,那樣彷彿就把自己某些殘餘排除在外,與自己無關了。變老之後,少作顯得尷尬,但不免還是要以書為禮,我又像認同某些青年朋友那樣,一次一次重新認同自己的詩,覺得「還OK吧,不要討厭它」。這裡面當然有一點自戀,不過連這一點也沒有的話,我怕我對自己和世界都會很殘忍。

詩集當然不容易全部賣掉,加之獨立出版社發行有限。到了年前有一天,詩集的出版社即友人們開的廿九几,要清倉了,著大家上去把書拿走。我估量只可能拿走一包40本,當下便有強烈的念頭,覺得要把詩集扔掉。自己的心血和書寫,到頭來成為他人的負累,箇中的感覺是接近可恥——同時好像證明了,你對這世界並無意義,只足以做被棄置之物。

我記得韓麗珠有寫過,她曾因為家裡空間問題,半夜把床底下堆積的幾百本小說首作《輸水管森林》,推到垃圾站棄置。這個場景對我而言是極端經驗,觸目驚心,尤其估計韓應該頗重視自己的作品,而我們也重視她的作品。

然而佔著人家的空間,這比佔自己床底的空間更為可恥。於是我在激動中,不斷想像自己親手把幾百本《不曾移動瓶子》扔掉,親手撕碎,親手燒掉,親手撒到大海裡,並覺得即使因此而收丟垃圾的傳票,也在所不惜。我是絕對不要,在丟棄的邊緣如垃圾站,跟人說「這其實也是不錯的書,要扔了,你拿回去看看吧,別浪費」;最多只會益收廢紙的阿婆,我只會說,阿婆,你要不要,可以當紙皮去秤。

想像來想像去,便有一種徹悟感。想像到一個地步,覺得豁然開朗,又唸誦「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簡直急不及待要去扔。不過朋友想了辦法截下貨來,我又太忙,結果詩集只是大批送了兆基學生,小批給了序言去賣,小量我繼續送人,沒有進行丟棄的行動。我白徹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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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1日,我手裡拿著摺好三折的兩張紙急步走,在手裡攥成一團。想要扔到路邊的垃圾桶或水裡,又按捺住。緊緊的攥住,覺得不解恨,於是丟在地上當球踢,像它是個破汽水罐。踢了好一陣子,解恨了,覺得那是它應有的待遇,拾起來;後來它還是逃不過被撕掉的命運。單單撕還不解恨,扔到馬路上,看駛過的車子輾過它,輪子把它捲起飄飛帶到前方,像大塊的雪——大塊的雪總是骯髒的,要人清理鏟走。那真是爽快的,覺得適切,感覺到象徵的力量。

痛楚時,應該要把它外化成對像來紓解呢,還是內化成自我一部分來保存?詩就是這樣在這篇文章裡游移不定。我很高興,那個毀滅的動作,是為了讓我的詩與我同命。

它是早上剛剛寫好的,此前在心裡想著許久,終於寫出來,並且感到恢復那種流淌的狀態,詞語自動組合。它是真誠的,其實我嫌它還是不夠真誠,但那應該是我自己的問題。它不能等到我恢復得好一點的時候才出現了,它也不能遵從世界的邏輯。它只能印證我一開始的理解,那就是,真誠會引發災難,因為凡人不堪承受,詩只是主體無必要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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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不過腐敗
意志消沉無底
我比我想像中更勇敢
我比我想像中更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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