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謂媚俗,有所謂媚雅。媚俗比較容易理解,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知識份子或藝術家為了取悅大眾,放棄了藝術的格調。媚雅者,王小波有一個定義,就是當所謂高雅藝術在自己身上產生不良反應,卻又為了要擠進高雅文化來證明自己屬於高雅階級而強撐,即所謂媚雅。媚俗是知識份子或藝術家才能做的事,媚雅則是普羅階級的角度出發。這便有點讓人想起,西方文化史中淵遠流長的「偽雅」(snobbism)歷史。
「偽雅」就是一些平民或中間階級,戀慕高級文化,極力想擠入上流圈子,所做出來的種種行為。所有事物都要分高下等級;曾聽早期港大精英自嘲,中學時打羽毛球,入了大學自然要跟風,打網球,才自覺是貴族。在19世紀法國,就有無數的人在自己的姓氏冠上前置詞如de、du、des、de la,來扮成貴族。而買名牌、去ball、玩紅酒、餐桌禮儀等等,仍是今日偽雅士們躋身上流的表徵手段。而偽雅士有一種明顯的偽雅表徵,就是主動極力諷刺、挑剔、抨擊平民文化,力貶其低俗與無品味的,因為批評了低等者才能顯得自己高等——可以說,批評態度愈激烈,偽雅成份愈高。
真正的貴族,應該目下無塵,自然而然就守住了高等文化與巿井文化的界線,以對待外邦文化的態度來對待俗文化,像一個從來只看莎翁經典的blue blood,看到無記師奶劇,要抱持天真的眼光、有禮的態度:「哦,是這樣子哦,明白了明白了,也是一種生態」,報以微笑,萍水相逢互不涉入;不能嘲笑,因為嘲笑失儀;也別想去改變他們,因為貴族也不想平民來改變自己。20世紀初的萊翁.都德認為,從本質上說,真正的大貴族階層和農民階級不會是偽雅士,即使是遇到偽雅士時,也只會極度嘲笑他們,因為那種汲汲鑽營往上爬的姿態,貴族與農民都不屑。
正是這種輕急躁進,暴露了上流社會邊界的庸俗。不過,尋求改變的偽雅士數目增多,往往也標示著社會的動能。偽雅永遠有巿場,用最尖酸刻薄的語言嘲諷庸俗與無品味,王迪詩賣滿堂紅。巿場象徵流動、可能性與企圖心;有時文化團體或創意產業談如何推廣文化,彷彿嫌香港偽雅士不夠多似的。
有說香港社會由俗文化統領,高雅文化無立足之地。確實,香港文化的高低之界一直沒有辦法建立起來,英式統治階級的文化行為(如馬球歌劇)始終只是少數精英圈子之內的事,沒有真正進入大眾的意識型態。香港真正的貴族極少極少,大富家族多半是暴發戶型態:底層爬上來的首富,公開說自己不讀小說,說來毫無尷尬。相反看看台灣高官鉅富出書,必然以少被引用的古詩詩句為書名。無論中西高雅文化,在香港社會上都是邊緣的,彷彿無人需要高雅文化來證明自己的階級。這也許是香港特有的悲哀。
但這也造就了香港一種特有的文化精英:能夠在巿井中看到高人,在垃圾堆裡尋到寶物,把在高等學府裡學來的知識,用以分析、提升庶民的文化,讓他們更為強壯。所謂提升,不是那種直接的、高高在上的「教化」姿態,而是賦予他們自覺與自主意識,提供論述來建立尊嚴。這種良好的意志,很少會帶來實利,有時還會造成孤獨和不被理解——這種不為人知的孤獨,不是一種取悅,更能彰顯其中深刻的高貴。香港有許多知識份子和藝術家,便是如此靜水深流,這是香港的福氣與特色,讓香港在各種國際文化場合中不輸與人,無敢藐之。
相反大聲斥罵俗文化的,會被另一些讀書人藝術家批評是惡俗精英,因為那不是一種深刻的高貴。要求深刻的高貴,也是大貴族的行徑。禮儀課教人做表面的貴族,知識與道德教人做深刻的貴族。
香港現在政治氣氛熾熱,媚俗轉化成「媚激」,不過這又該寫成另一篇文了。
(刊明報世紀版.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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