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2012

那些文藝青年呀






文藝復興藝術節在西九舉行,以黃耀明、陳珊妮、左小祖咒、周雲蓬、小河、黃靖、atomic bubbles、五條人等介乎流行與地下之間的獨立音樂人,吸引了數千參與者在西九席地而坐,聽足全日。這種場合除了所謂視聽之娛,其實也是社交場合,在場子裡走一圈,見到連綿數代的文藝青年社運青年(知識青年略少,也許音樂對他們而言太直觀)。有人專奔周雲蓬小河和左小而來,有人為陳珊妮痴狂,也有人只聽黃耀明和黃靖等本地薑。幾個小圈匯集,數段年代交融,我暗暗計算,再加上只喜歡聽外國野的、只聽重搖滾的、死都不要到西九的、還有要守候金馬獎的,大概有數了——到不到一萬人呢?其實文藝青年沒想要顯得自己很疊馬。

當我還是個文青的時候,曾經頗抗拒文藝青年這個標籤,特意要表現粗魯一點庸俗一點嚴肅一點,不喜歡文青軟趴趴。現在不知還算否文藝,但自覺已非青年,反而樂意去討論和想像這個社群。在香港做文青其實算慘的,像我這樣有壓抑扭曲心態者不少,總是很難接受自己的欲望、很難接受自己在他人眼中投射出來的形象;也更多人怕自己顯得像異類。台上五條人已經像要打群架的樣子,左小指東打西,陳珊妮柔媚入骨,台下觀眾還多是站得筆直,一手拿瓶啤酒一手插褲袋,頂多是un兩下頭岳岳,超乖超文靜超壓抑,簡直要對表演者造成打擊了。我一邊深深嘆息,一邊感到親切熟悉,我們「一切在心中」的香港人呀——咦,其實很多時,大型遊行集會,他們就是這般冷靜自持的樣子,在高潮位還反諷自己一下,以便抽離。

不過這次有點不同,我面前有一群八、九十後的文藝青年,有些是字花之友,七八人聚集叫囂,天未黑已混了幾種酒一起喝,在肚裡浸著法國麵包,輕飄飄、暖洋洋,放浪起來。到陳珊妮出場他們再不顧什麼儀態,尖叫跳躍,陳珊妮在台上都有反應,互動連連,到後來甚至笑道「煩死了」。能夠如此旁若無人,到底是愉快的,也拜他們感染,我前所未有的鬆弛下來。

旁若無人,主場感。「主場」這個詞今年很紅,不過弔詭的是,來自廣州的五條人,就給我以壓倒性的主場感——這本來不是他們的場子,來聽他們的人肯定比來聽明哥的少,歌詞又有方言隔閡,他們穿的樸素土氣——但一上台完全是壓倒性,整個舞台就變成狂奔的街道,他們恣意妄為,鼓聲像要把人的心臟扯走,觀眾情不自禁地高呼。那種感動是啟發性的:是呀,小眾、邊緣、土氣、獨立,完全可以如此旁若無人,以自身的衝勁來說服任何人。自信。

文藝青年不是這麼隨和易混,回來就看到有另一些文藝青年揶揄,怎麼會有音樂騷把歌詞投射出來,是不是想連聾的都可以聽?尖酸刻薄不大氣,文藝青年就是會把品味上升至價值層次,因為對文藝青年來說,品味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我不認為品味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但是,也一笑置之。文藝青年尖酸刻薄,不過想世界接受他們不甚高雅的本來面目。而我覺得世界是應該接受他們的。在香港,要旁若無人自我中心,也不容易。就以一種自由主義和民主觀念,放心地看看文藝青年的自我中心,並等待,他們將來會長成的樣子,是否可以把香港變成文藝的主場。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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