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舉行了第四屆九龍城書節,一個青春熱鬧的周末。以往都是在書節前寫文章或做宣傳,這次想在過後都記一筆,讓書節的生命延續在銷售以外。
小書節大概起始於二千年代初的牛棚書展,當時一群在牛棚藝術村的文化人,特意想在講銷售和散貨、讀書人興趣缺缺的香港書展以外,搞一個有文化視野和品味的小型書展以對抗之。小書節不太講銷售(因而場租也較低),會定立較有指向的主題,然後輔以文化活動帶動人流及討論氣氛,周邊是賣二手書、CD影音和手作飾品的個體戶地攤。我那時還在讀研究院,膽粗粗便抬桌子、舊書、首飾去販售,還與主辦單位有過小型角力。
此種另類書節,一度曾浮現不少,如灣仔書節也是搞了幾年。但如果書節純講書的銷售、面向的是任何階層的所謂「模糊大眾」,則定位不易鮮明;灣仔書節、冬季書展,其實都愈來愈像香港書展。淘沙瀝金,歷史記住的可能還是面向小眾的文化書展。
牛棚書展搞了幾屆,曲高和寡無以為繼,便由九龍城書節在2009年左右接力。主辦的是青年組織ROUNDTABLE,在九龍城這個並不算都巿中心地帶的社區舉行,難得的是兆基創意書院借出場地。青年的視野,結果比高等文化更耐消耗,幾年下來,九龍城書節是有所累積的。就講座議程定立而言,九龍城書節的視野堪稱複合,有文化、藝術、政治、國際視野,講座也有一定的叫座力。記得有一屆的活動,是梁振英與朱凱迪對話,討論香港土地運用的政策,老實說對當時民望低迷的梁振英頗有幫助,朱凱迪後遭起訴非法集結,讓人覺得朱被過橋抽板了。今屆以「末日/未來」為題,涉及的有信仰、空間、文藝、環保等主題,依循「更好的生活想像」的路線,而又更添小眾趣味。我想可以說,去九龍城書節,已經代表一種比香港社會主流更進步的生活想像。今年講座裡出現的新面孔,青年藝術家、青年公共知識份子、新的文藝團體,我祝願他們將來在香港有更強的影響力——他們好,香港好。
在九龍城書節裡走,詩人陳麗娟拉住我說,你有沒有發現,書節裡的女孩子打扮都是某種風格——手作,綿染,色彩天然,層次豐富的混搭,自造的精緻頭飾,統稱手作天然文青LOOK。其實這就很準確地形容了九龍城書節的人群面貌。我想這些人中,一年消費30本書以上的,不會超過一半。但他們願意來到一個以書為名的場合,成為空間中最重要的點綴。這和小書節的地攤文化有很大關係。
對於這些文藝青年來說,地攤是可以讓他們以消費之外的方式,去參與這個書節。地攤售賣本土農民出產的農物果醬,宣揚在地理念;賣自家手作的飾品小物,充滿個人風格;二手書及二手衣物,在套現以外更是環保,而且交換了個人在衣服與書裡的故事。從消費者到生產者,人會獲得尊嚴並對世界懷有好意。地攤之間互相幫襯,交換製作心得,結尾時更互贈留念,就是小型禮物經濟的體現。
不過,書作為一種大眾商品,在這種時候會顯得比較弱勢;書展場內單位比較外面地攤,是比較冷清。我覺得九龍城書節也是時候,多從書的角度去考慮策劃及物流方面,以免書節被喧賓奪主。但因為場租低廉,回本不難,也讓一些文化出版社可以有機會來打打品牌。有趣的是,雖然場子裡買書的人沒有香港書展那麼多,但你還是會強烈覺得,這裡人群與書的關係,比香港書展那裡緊密得多。
在九龍城書節,你會看到一個文藝青年社群,明明在生長、壯大。因為建制、商場、學校無法吸收他們,他們都湧到地攤去。這種健康茁壯,其實反過來看也是社會的病。地區小商場都被高級化,這些年輕人很難像早年那樣自開創意小鋪了。你會問,如果沒有兆基創意書院提供場地,他們可以在哪裡搞這些?香港搞這麼久青年政策、創意工業,有沒有這些年輕人的身影?我們的城巿,還容得下這些不願走主流認定的階級上升路線的孩子嗎?
我從第一屆牛棚書展開始,幾乎是見這種小書節都要去,而且總要賣一點什麼。沿路朋友招呼、勾肩搭背,甚至有些攤主,年年見都成了熟人。我總是覺得自己屬於那裡。開始時年輕,不計代價地坐幾程的士運貨去賣;後來自己變成搞活動的人,擺了攤子都沒時間顧,留個小信封寫「鄧小樺自動找贖小書檔」,也完全沒有失竊過。去年已經是很糟,連續搞活動完全沒時間進去書展場地;今年在上班連活動都沒時間搞,頗有一點心理壓力,覺得自己是不是超齡了。後來想起,有個手作人聯盟叫「星期天藝術家」,意即有一群人,平日要營營役役上班,只有星期天能做回一個比較接近藝術的人,這群人就專在類似手作巿集、書節地攤上出現。心覺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坦然便去,悠然細看經過的美少女們。
記得那一年的書節,近五點了我才清出一堆書去賣,攤子擺在最後,幾乎都沒人經過,秋日黃昏的涼風吹來,我們坐在長椅上,自然款款擺動,像迎風的穗草。你習慣這樣的場合嗎。我搞牛棚書展,我很喜歡這種小書節文化的。
並沒有很多人經過我們的攤子,但書很快就賣完了,我心知那是讀書人不易抗拒的東西。一切多麼輕快,如魚得水。那樣的事情後來再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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