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教中大的人類學教授麥高登之著作,《在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下稱《在》)終於出了中文譯本,已在巿場上引起熱銷旋風,實是讀者之福。人文類書籍以其知識性而可讀、易進入,捲動本土關注而引起話題,令之在香港的閱讀巿場上,開出不少可能性。
重慶大廈對香港人而言都是一個神秘難解的地方,不少香港人從小就被教育「重慶大廈是個要小心的地方」,進入大廈會感到不安。它雖然處於城巿中心高價地段,卻幽暗如謎,充滿異國情調,大量的外國面孔、橫流的異國語言,不明而活躍的經濟活動,都增加它的神秘黑色魅力。王家衛拍的《重慶森林》雖然沒有建基於人類學,卻拍出了重慶的複雜迴旋——《在》一書則指出,因為重慶大廈的建築結構關係,同一大廈的各翼區域不能互通,都必須乘電梯到地面再轉到其它區域,因此一個人真的可以消失於重慶森林的迷宮中。多麼引人入勝。
低端全球化的活力與可能
重慶大廈無疑是個很國際化的地方,講起全球化、流動性,我們往往想到是高中產很愜意地隨時坐飛機到別處去吃個下午茶又飛回來……但作者麥高登將重慶大廈置於「低端全球化」的脈絡中審視。他認為重慶大廈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以一個小小地方,將香港與如尼日利亞、東南亞、西非、中東等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地方連結起來,這些地方的人們又出於經濟需要,必須透過香港往內地進行買賣,再把所得運回自己的家鄉。這些經濟活動不如股巿的抽象,可能只涉及金額微小的零件、手機、食物、體力勞動等生意,但就其版圖來看卻很國際,這就是低端全球化,窮人的國際流動:低端全球化與可口可樂、SONY之類的大品牌無涉,也沒有什麼辦公大樓、律師之類的專業人士;低端全球化的商人可能只是拉著自己的行李箱或租用一些物流箱和貨車去運貨,單身穿過陸洲和邊界,儘量躲避法律和版權的干涉,他們的世界由金錢主宰。這些人離鄉別井去尋求更好的機會,不論是通過打臨時工,還是以避難者或性工作者的身份。
而重慶大廈的重要性,就在於它在芥子須彌中把地球的版圖縮納進來,而其中有無窮的生態。人類學研究的是一個族群的生活狀態,重視的是多元價值,進行田野採樣時儘量不以價值判斷去篩選。雖然作者麥高登本身很喜歡重慶大廈,強調希望它能保持其「破舊」的本來面目,不儘同意重慶大廈業主立案法團主席希望把重慶大廈變得光鮮的取向,但仍然詳細記錄主席林女士的論點,並紀錄大廈住客對林女士的眾口交讚。
我以前看電影節時,每年都會看起碼一部貧窮地方的紀錄片,但我不是去觀賞悲慘,相反,我去看是因為這些貧窮地方往往有想像不到的輕快正面。重慶大廈也是一樣。聽那些避難者千奇百怪的故事,有些實在是爛片的橋段,連麥高登都說要強忍笑意。
暗藏昔日香港活力
《在》中總結多個訪談結果,這群在重慶大廈內的手機商、零件商、走私客、水貨客、性工作者、避難者,所從事的儘管可能是不很體面甚至徘徊於法律邊緣的經濟,但他們其中很大部分,是將會構成第三世界的中產階級。他們都很真心地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勤儉存錢(很多人潔身自愛不沾不良嗜好),他們將來就可在自己的家鄉,與家人一起享有美好的生活,階級上升、生活安定。書中一個來自加納的手機商人,早期出口咖啡豆到歐洲生意興隆,後因咖啡豆價格下跌而投資失敗滿身債,但他心態非常正面:「人生的變化好比海岸線」,覺得自己即使在加納不算特別富裕,但他享受工作,享受做生意:「生意有風險,就像人生。所有人的人生都有風險,但是你也必須做好功課,探究一切事物。」
嘩,我們以為這樣想的人都是由銀行廣告所虛構的呢,卻是由一個重慶客,向我們淡淡道來。我回想身邊的二十至四十歲朋友,幾乎沒有一個抱持這麼正面的信念,我們都覺得一切凝滯,所得與付出不成正比,人生是為地產商打工,前路茫茫難有進境,儲蓄是笨蛋才做的事。而原來,昔日香港美好的「向上爬」衝勁,還藏在這個貧民窟般的黝黑大廈中。由此看來,香港最異國風情的重慶大廈,也可能藏有最本土的精粹,至少比圓方商場更本土。
就如早期香港人變富後回鄉蓋房子或運送電器,第三世界國家與第一世界的經濟差距造成金錢流動的可能,因此香港對這些低端全球化的重慶客,是黃金之地、美好之門。早期香港的入境限制極寬,是世上極少數不需要獲得簽證便可入境的地方,是以許多第三世界人士可以隨時來港碰碰運氣,而香港對他們的美好就在於,打開大門給任何努力的人以機會。如今香港收緊入境限制、打擊非法居留,令重慶客們非常頭痛,而麥高登記述,當有警察來查證件時,秘訣是千萬不要跑,只要靜靜站在原地,就可能完全不被查核。
族群共處與世界主義
本書詳細地記述了來自各地的人士,其營商地圖、貨品特質、經營手法(細緻到個別對答的場口)。在其中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族之間融合與傾軌的痕跡,當然會有張力,但印象最深是令人發噱的可愛。麥高登當然反對種族歧視,但他保持客觀的視察轉述,保留了很多細節。書中有一段是一個信回教的手機商向客人抱怨,「我的朋友,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要我再為你重開單據?我們都信神,為什麼你要讓我這麼困難?」等他走開,信基督教的客人才咕噥一句:「你的神又不是我的神。」
重慶大廈裡面的單張都有多種語言,法團主席林小姐以烏爾都語、印地語、法語、尼泊爾語的傳單,告訴大家「你也是香港的一部分,遇有罪案發生請呈報。」旅館中的客人會在食肆中與各地的勞工交換旅行經驗、互相學習語言,分享生命哀樂。語言上或有種族歧視發生,但整體來說算和平融洽。我想起齊澤克在《意識型態的崇高客體》中提到巴爾幹半島存在許多種族笑話,但這些污穢的笑話,卻往往是戰爭的緩衝劑,一旦它們消失,戰爭就來了。那麼,香港人的尖酸刻薄,其實應可助我們繼續傳承本土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世界主義是一個泊來詞,需要翻譯。需知香港的翻譯業已經停頓多年,翻譯書多由內地和台灣直接入口,香港出版業已很久不願意投放資源在翻譯上面,致使香港出版品類面向變窄。《在》的譯者為人類學的研究生,作出如此貢獻,亦開出一種新的可能性:如今教育界養育大量研究生,翻譯有意思的學術著作,亦可成為貢獻知識與career building的一個途徑。現時是幾乎一年一書,希望將來多起來!
(刪節版刊星期日明報)
1 comment:
It looks like a complex building of globalization.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