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8/2016

我住油麻地



獨居油麻地之不諧調

居住在油麻地是三年前的事,在那以前我的活動也常在旺角;而作為居處,油麻地比旺角更安靜、貧窮、老舊、混雜、弱於消費、更為衣冠不整。

新填地街與登打士街道交界一幢唐三樓是我的居處。深宵總是不眠,我已驗證油麻地的夜間韻律駁雜。車聲頻繁,夜裡總有吵鬧,警報聲與汽車警鐘,會有一些玻璃瓶破碎,會有一些女子啼哭。它的安靜並非現實的表象,而是一種性格——有一種大的力量,像海一樣把所有紛爭、情緒與破敗吸納進去,成為一個莫可名狀的總體之一部分——你看你看,總是好像未到極限,總是可以回歸平常,你不得不是它的一部分,而且它令你不得不用一種觀照的距離去接受它的龐然混雜。

新填地街,日間是五金工具、轆輪喉管、工業器材、電動機床等的集中地。從極細到極粗的鐵鍊捲置在店外街道,所有尺寸的轆輪掛滿店子門口,彩色LED光管招牌從早到晚發出急迫的光。然而它是自有秩序的,當然不太接納我這樣的女子進入。居住油麻地至今,仍然無法獨自處理家中各式燈泡的更換,其實我應該慚愧。

而夜裡,新填地街就是九龍區最旺盛的低價色情經濟區域。接近午夜時,在十字街口,借著一家大型便利店的燈光,會有無數的男子佇立,像樹枝上的鳥群,相似,然而單獨,等待,眼中也一般有無需遮掩的神情。女子們的衣衫大幅暴露,但其吸引力很少是直觀的,而多是由某種符號系統的定義出來的,性訊息。肉光在暗夜中折射一種討生活的淡然,即使冬季都不會讓她們的衣衫增多。有一間神秘的泰國串燒,據說是鴨店。至二點左右,尚有女子在街道的櫈上等待,長街燈光偏黯,只有粉紅色的燈箱發亮,而這時站在燈箱旁唐樓梯口的男子,多半便是馬伕。我穿著長身cardigan掠過他們身邊,選擇走在無車的馬路中心一路回家,手插在口袋裡。不與人同,總給予我一種鎮靜與安然。我從來不覺得危險。

而我知道他們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企街是這麼普遍,任何時間都可以發現她們,而她們這麼蒼老,接近我母親的年紀。我熟悉所有的雞籠公園,它們髒黑的長椅,尿騷味,棋友,道友,夏夜乘涼的老人,地上奔過的黑影,深夜的風搖動樹影——這不和諧不服從的一切,讓我膽敢放聲在公園裡講電話,流淚吵架,抽煙看書。在油麻地,沒有什麼是怪異的,而同時我自己也必然是怪異的——我曾深夜穿著無印良品的條子睡裙,在果欄的搬運工序中,自己兀自走前退後,玩以實地定位的手機遊戲ingress。沒人理我,我不過是一箱移動的富士蘋果或豐水梨。

我的安全感並非來自直覺,而是來自推論:油麻地,黑白兩道日夜鎮守,各有秩序,只要不涉入其中,肯定是最安全的。然而自佔領以來,軍裝與防暴的各式不合邏輯武力,顯示這裡如同旺角,是要被爭奪與管制的。日本拉麵店老闆說近月人比較少了,那就是管制的痕跡,無聲然而暴力地,刻印在我們的生活中。那些擁有權力的人,要改變香港原有的秩序,如果不是毀滅。

失眠的話,清晨我便到舊式的茶餐廳去吃早餐與菠蘿油,喝一杯薑蜜。周日的新填地街安靜得像魔幻之境,街上店鋪多半關門,即使夏日都會有冬季的收斂感。菜檔佳姐總是堅持開攤,午間至深夜,她視之為對街道的一種責任,八號風球也能看到鮮紅青綠的瓜果蔬菜,唱著強韌的歌。佳姐總是收我們超便宜的價錢,經常要把錢硬塞到她手裡。這就是社區的照顧。傾向自煮和行街巿,讓我知道自己已屆中年,而佳姐又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女兒。

油麻地有百老匯電影中心與kubrick書店,那裡坐一晝會至少遇上三個熟人,交際談天,幾乎沒有隱私這種東西。搬回油麻地時,卜到過易卦「澤地萃」,萃者聚也,象曰:「澤上於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我有好多朋友住油麻地,讀書人,藝術家,社運人。但我似乎不懂迎合命運的指示,總是在奇怪的時間獨自去吃飯,有時經過朋友的飯聚都不過去。我是獨居女子,現在是剝離的時代。想來,油麻地始終將教育我何謂孤獨——怪異的自由,及其孤獨——一如我居住過的其它地方。


(刊《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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