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楊學德畫作〈后碼頭〉,不能不心情激動。畫作以舊皇后碼頭的牌匾及前面的石凳為中心,將碼頭表現為一個如公眾休閒舞會的場景,晨運作操,抽煙喝酒,情侶牽手擁抱,小學生背著書包走過。中心的一組情景:石凳上是兩名老人正在下棋,其一抱手沉思,另一有鳥籠相伴,旁邊有人睡覺,下面伏有兩貓。記得在2007年碼頭保育運動期間,花苑做過一件版畫被印成t恤,也是石凳上有人下棋睡覺。彷彿社會運動這麼努力保留的,不過是庶民下棋的自由,一個免費的公共空間,疏落而可以喘息。
皇后碼頭以皇族曾在此登岸命名;它本來產生於傳統的歷史觀,即帝王將相的生活軌跡才值得記載保留。而2007年間啟端的保育運動,則努力將保育焦點轉移為庶民生活空間,呼籲反思過度發展,重提七十年代以降殖民統治中比較開明而低調的公共性格。〈后碼頭〉中,石柱把「皇后碼頭」的「皇」字遮掉,明明呼應當年保育運動輕皇族而重庶民的理念。在那個時候,藝術與社運之間靈犀相通。碼頭被封,我被清場的警察抬出來,據說政府馬上拆掉了牌匾,我說「那還好」,但接著聽說那兩張留守時常睡的石凳也已被拆掉,眼淚馬上不可抑止地流下來。平民百姓最珍惜熟悉的事物,總是那麼容易被抹毀。
楊學德本強於造型藝術,有許多瘋狂魔幻又漫畫的人物造型,我第一本詩集《不曾移動瓶子》的封面,就是他沒有用上的人物草圖,隨便十幾個粗頭亂服好整以暇的公仔。與《狂草集》或《錦繡藍田》相比,這次展出的作品,許多畫中人都沒有臉目表情,環境則往往展示出強烈的情緒,合成為一種樸實的憂傷。憂傷恐怕不止為實在的建築物景觀變化,而更在於悠閒而有餘裕的生活方式之消失,背後隱藏對空間與人之關係的思考。當他畫一個人在愛丁堡廣場前的石凳呆坐,四周的植物卻巨大而魔幻,具體化了熱烈的想像,此為發白夢的辯護。
寧靜與激盪的光影對比,與平塗的安穩,構成一種有立場的回憶。回憶的篩選,界定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喜歡楊學德的憂傷,也仍然愛他的幽默。〈感性雲〉是兩團巨大白色雨雲漂浮在海港上,我們是不是仍有歪著嘴角看著過於戲劇化世界的觀照距離?還是我們都是那群如山島的野豬,自知為異族,默默被迫離這個危險的環境?
香港以港命名,海港就是要親近。近來西環貨櫃碼頭據聞要加上圍欄,真是晴天霹靂,抽煙喝酒、吹著海風雙腳在碼頭邊上臨海擺動的悠閒,是否又要消失?碼頭盡頭,深宵一輪明月光染整個海面,那種寧謐的暗示,不要圍欄來碼壞吧。
(刊M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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