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展是文學展覽的基本形式,其基本的概念是史料與見證:一本面世後感動過千萬人的偉大著名作品,在其被印刷復製成千萬冊之前,它最初誕生的樣子,原來是這樣的,那具體的存在、作家手書的痕跡,讓我們能從中觸摸活生生的歷史。而進入電腦時代,以至現在的手書時代,手稿又會有了一層新的意義,其獨特味道對年輕一代帶有獨特的吸引力。文學生活館的「初始的溫度——文人手稿展」,展出崑南、蔡炎培、西西、何福仁、陳滅、韓麗珠六個作家的手稿,頗有觀賞的趣味。
香港的文人手稿收集困難,因為手稿寄往打字廠或報社雜誌社發稿多不退回,甚至可能在字粒房中被裁成幾份,方便儘快執字粒砌成文章。作家生活多不富裕,家中貯藏空間少,手稿也往往被犧牲。崑南、蔡炎培、西西的稿件,均有類似現象。對於文學研究者、歷史研究者來說,是十分可惜的,目前都是儘量在沉沒中打撈歷史而已。
眾所周知,西西在2000年後,因為化療而影響右手靈活度,不能提筆寫作,叫讀者們好不擔心。而西西以其純樸天真的強大意志,一邊以縫製熊人、猿猴等布偶等方式創作,一邊苦練左手書寫,至今近八十歲,仍然以創意的方式製作手工玩具,實驗不輟,展示生命的靈動。據何福仁透露,西西以前寫稿都是一氣呵成,絕少修改,他負責送去打字廠,當時時價一萬字30元,一日內可起貨。是次展出的西西手稿,有未曾發表的珍貴作品〈雞喙與豬尾〉,仍是靈動揮灑的右手筆跡,推斷創作時間在2000左右。另外兩篇〈班姆〉(收於2008年出版之《看房子》)、〈《縫熊誌》後記〉(2009年出版),則已是左手寫作,艱澀轉折如同麥兜字體,背後是強大的生命力。
崑南是次展出的手稿也是十分珍貴的,包括一份1956年的藍紙詩稿,一份1987年的殘詩草稿,以及一份1990年成報星座專欄的手稿〈龜蛇交合〉。同樣,崑南的手稿所存者稀,一來是他在九十年代中已直接打字寫稿,自言如今沒有鍵盤已寫不出稿來。藍紙詩稿和殘詩草稿,都是寫好鈔就但沒有寄出的情詩,因此才有存稿。崑南字體率性狂放一揮而就,1987的殘詩草稿直如蛇書日文,潦草難辨。作為一個現代主義作家,崑南以前寫得最多的是日記,喜歡用易於修改的鉛筆,怕原子筆易漏墨,又嫌墨水筆重。「寫稿多,自然是愈輕愈好!」崑南活過香港報章最旺盛年代,他的高峰是一日交六篇稿,一枝木柄原子筆,寫到指頭起繭——當時文人也多傳奇,如三蘇可以邊打牌邊寫稿,倪匡一小時寫五六千字等等。這樣寫出來的字,就自然龍飛鳳舞到一個點。崑南笑言自己是行中字體難辨者排名第三,第一名是馮鳳三的「牙齒字」,第二名是簡而清的「頭髮字」,第三名就是崑南的「日文字」。早年報館排字房的工人都讀書,字體難認的作者都有專人處理;到九十年代中,報業大變動,字粒打字排版校對流程也變,換了新人,新的打字員就對崑南稿件十分抱怨(笑)。
何福仁與崑南一樣,都是所存手稿極少,這次展出的也是未寄出之物,因為和很多人一樣,何福仁都有在外地買明信片寄給朋友或自己的習慣。何福仁也用電腦書寫,他笑說自己很認真去學電腦,結果都是用手寫板。這次展出的是一張2001年伊朗的大幅明信片,當時因為在城中找不到郵局,沒有郵票就沒寄出。信件內容就如一篇遊記散文,文中提到「阿西」即西西。何福仁閒時喜歡看字帖,教學多年,他自稱最多的書法作品其實是「板書」,在課室黑板上的大幅書寫,以前長輩老師會用毛筆寫評語,對於板書都十分講究,要品評。何福仁有慨嘆現在的年輕老師,難以論板書,筆順都不大對。
陳智德也是一位很重視教育的作家,並有點嘲諷地說現在寫的最多的是學院的會議紀錄。陳智德本身習琴棋書畫,時有書法作品。但他由九十年代中開始以電腦打字創作,詩作多是直接在電腦上寫成,因此手稿稀少。這次展出的主要是在台灣東海大學時交的學期功課,大部分是古典文學學科,如〈從《錄鬼簿》看元代戲曲發展的特徵〉等,寫在學科專用之藍皮本子上。從中可見其手蹟,有疏狂瘦硬之態。陳滅表示,他會將以前讀過的某些科目的全部資料及功課收藏起來,也會為自己的藏書製作書咭及購書紀錄,這些不見得會出版,但卻是作家珍貴的手蹟,與對知識、書籍的熱情之證明。
韓麗珠是今次展出作家中年紀最輕,但卻罕有地繼續保留著各種手寫的習慣的作者,而且保存得相當完整,可以看到創作的諸種形態。首先是以創作筆記紀錄了小說構思醞釀的過程,這本筆記簿叫「樹葉簿」,由2007年開始用,記錄《風箏家族》到《縫身》時期的創作意念、小說雛型及大概結構。下一步是在原稿紙上寫出來,然後才到電腦打字。而筆記簿、手稿上更常可見一堆漩渦圖形,那是韓個人的習慣,在書寫或思考過程中就下意識地畫出,留在紙面一角。這些個人化的趣味,彰顯出手稿較印刷品更為有趣之處。韓麗珠對於手寫有自己的想法,包括此次展出的《H to S》書信體小說手稿,是2015年,韓麗珠為林東鵬「作客家鄉」展覽所寫,共11封,當時每封信件以手書,放在酒店房間桌上的一個白膠信件抽屜中。此書信體小說不會出版,極其私密,韓麗珠認為,在需要大量推廣的書籍巿場之外,其實還有些小說是「不打算要給很多人看的」。
而同樣一直保持手寫習慣的還有蔡炎培,他不諳打字,手稿至今都寄到各處報社雜誌社。蔡爺的生活現在頗愜意,早上四點起身,飲早茶時便寫些詩,創作有時甚為豐繁。他自稱寫時早已打好腹稿,極少修改。蔡氏常有馬經詩人之稱,豪放任性,然而字體秀麗婉約,由此方襯出早年蔡氏清麗巧緻不讓於台灣鄭愁予之情詩作品,那背後纖細的情愫。
文人各有性情,手稿也不能止於單純展出,而也必須能夠敘述其背後的故事,讓觀眾能夠知曉歷史,也有欣賞的角度。在此,展覽能力與文學知識,缺一不可。「初始的溫度——文人手稿展」是一個民間的嘗試,希望可以推動其它文學展覽,在策劃佈展方面再多花心思,連字跡難辨的手稿都要讓人覺得好看。因為在這個時代做文化,照料的心力要比以前大得多。
(刊星島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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