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2008

喜讀桑內特

讀桑內特其實真的很興奮,看完每個論點及研究例證都想引用,我回頭想,那不等於好像跟他做一次整個研究嗎。與鄧正健之前在字花的讀書會裡研讀過此書,健把書看完了,主力以研究例證去展示人從公共空間的撤退,我當時未讀完全書,但不知為什麼隨手翻出來的章節都是與自戀有關的,好像中了咒一樣。下面兩篇文章都登在明報,分開在不同的欄。(星期日書版的那個「she reads」,被身邊的人嘲笑了很久「who cares?」其實馬先生在約稿時還特地要我在文章中簡介書的內容,指明為「書介」,到最後竟然是這樣掛我賤名出師的欄目,真是始料不及,看來是因為我太遲交稿的小懲大戒。)


公共衰落 體驗貧乏

據我的閱讀經驗,多數大眾心理學(或稱心靈)書籍,都是通過引用老生常談,來肯定你對自我的已有認識,絕少說出什麼你本不知道的東西。要如何戰勝各種意在令過於世俗的自我認同穩定化的大眾心理學?如果大眾只想知道有關自己的事情、僅有聽聽故事的耐性、對陌生事物興趣缺缺。

社會學家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The Fall of Public Man裡面將心理學的普及化現象與公共領域的衰落連繫起來。而桑內特的偉大在於,他把自戀、心理學、重視激情和人格魅力(charisma)的心態批判得體無完膚,但連那些被他批判的人都不能不認為,他實在很了解自戀、心理學、重視激情和人格魅力這些東西。The Fall of Public Man先有台版譯本《再會吧!公共人》(萬毓澤譯,台北:國立編譯館,2007年12月),今年夏天簡體譯本《公共人的衰落》(李繼茂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7月)出爐,內收桑內特所撰的中文譯本序。桑內特是一位多才多藝縱橫駁雜的社會學家,本書汲收了人類學的方法去考察整合現代都巿的經驗,信手拈來文學,劇場、建築、設計、服裝、音樂、歷史材料;他早年還曾出版過三本小說,以至其理論及研究,亦行文動聽、尖銳、矜持,語調穩定,推論則突然加速。

19世紀,公共領域衰落的彎角:心理學對當時布爾喬亞愈來愈重要,他們關心自我,但很少為了社會目的與陌生人打交道。桑內特尖銳斷言:人愈自溺,就無法向人說明自己的人格特徵為何。在重視心理學的影響下,真切和坦率被放大為壓倒性的衡量標準,使人們對公共事務,不談論政治信念,只疑惑於動機——相信一個社會行動之所以好,是因為投入行動的人是好人。因此,在一個社群之中,人們覺得必須認識他人,才能共同行動;但他們很快就會陷入向他人揭露自我的遲緩過程,然後逐漸失去共同行動的意願。我還能說什麼呢?這個概括簡直像達明一派〈十個救火的少年〉那樣具說明力。

當代的公共領域經驗被人們視為虛假、束縛、掩飾自我、例行公事而不想參與,而私人領域的一切經驗則變得神秘地珍貴、可信、自由、溫暖,而公私之間的界線卻是模糊的。18世紀時,公共經驗被視為個人人格發展所不可或缺;但今日人們認為,唯有在親密相處之中,才能認識、發展、完善自我。桑內特真正激進地挑戰了常識的論點是,他指出對親密的過度信仰令人們的心理體驗趨向貧乏,因為缺乏陌生人與他者性的刺激。桑內特甚至說:「我認為非人格性能夠並且應該豐富自我。」(見中譯本序)他呼喚的是都巿性的精髓:能夠共同行動,但又不會被迫變成同一面貌。

當哈貝馬斯把「公共」當成物質生活的產物,而阿倫特拒絕按照巿民的物質環境來對他們進行定義,而桑內特的公共空間研究則通過以人的行為、言語、衣著及空間的轉變,考察十九世紀公共生活的衰落攸端,勾勒了一個形象而具體的「公共」。他自認這個研究方法「比較唯物主義」。宮廷或者廣場,私人信件到上等階層初次見面時的介紹辭,貴族、布爾喬亞到身份職位各異的巿民階級,桑內特有時可抽離到剔出世紀與世紀行為模式來作比較,有時微細聚焦十八世紀的女性頭飾,他說故事異常動聽。因為整本書的史料、分析、研究都極度趣味盎然,暗暗揭示了在消費世代裡,唯物主義話語的競爭潛力。


自戀.真我.演員

以前我們會罵人「你太自戀了!」但現在「自戀」已經從一個否定性的負面形容,轉變為某些消費品的宣傳口號,明火執杖到被認為可以喚起人們消費慾望的程度。由此,我以為其它人會單看名字就買下岑朗天《自戀的命運》,但據聞此書在銷量上的反應遠不如其它以自戀的喃喃自語筆調寫下的軟性作品。我喜歡冷靜分析自戀之運作機制的文章,因為自戀的失敗也需要說明,以增強失敗的力量(也算某種自戀?)。

一般的人們不喜歡自戀的人,通常原因是感到自戀的人表現出一種自我中心,對於其它外物及人事,呈否定及毫無興趣的狀態。但自戀的嚴肅定義當然涉及自我及外物(或稱他者)的關係。佛洛伊德定義自戀:「當我們『愛』一個人時,會將我們的慾力投射貫注,即cathexes到愛慾對象上,一旦失去慾力貫注的對象,這種投射便會反彈回來,產生了自戀,隨即也有了自己的否定及憂鬱。當人在失去其愛慾的對象後,其自我藉由模仿愛慾對象的特質,經過認同愛慾之對象的動作,將愛慾之對象的特質內化到自身,使愛慾對象也成自我的一部分。」(轉引自《自》)這很奇妙,一個看似關門的開門動作,自戀是通過把外物納入自我的核心,而關閉自我;而這種自我保護的機制不斷地面臨失敗。

冷靜的力量強於流連於表象的喃喃自語。理查.桑內特在《再會吧!公共人》中談及自戀,引用臨床定義:自戀是指自我陷溺,使自己無法理解哪些事物屬於自我與自我滿足的範疇,哪些事物則在這個範疇之外;因而不斷追問「這個人、那件事對我有什麼意義」,追問之後又自我否定;這種對關係的執迷不斷循環折返,反而無法認識相關的人與事。桑內特甚至精細地說明了自戀的安全感:撤回許諾,不斷向內追問「我是誰」的定義,雖然令人痛苦,但不會造成巨大的不安——自戀是不會摧毀自戀本身的。

我本來猜想,自戀對於寫作者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向內觀照可以生產象徵和隱喻。自戀夾附憂鬱,福柯這樣形容憂鬱症的世界:「一個潮濕的、經歷了大洪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對一切不是他獨有的恐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麻木不仁,這個世界被極端地簡單化了,並被不合理地誇大其中的一個細部。」而桑內特冷靜地說,當我們以一種自戀的狀態去認為性事是一種絕對的存在狀態,會因將自我認知的範疇縮減到個人經驗(而非一種活動),會讓人對身體的「隱喻」性質的想像減少,也就是無法在物體之外創造象徵(symbol)的認知活動。

桑內特剖析自戀,刀尖一端切割到常識認為最私密的性事;另一端則延伸至人們對社會議題的參與。被現代心理學那種「向內追尋」的方式所鼓勵的自戀,令人們認定,「我唯有感受到更多,或唯有感受感覺到什麼,我才能與他人相處,或與他們產生『真正』的關係。」反過來,主體在實際接觸的每一個時刻,總覺得「感受不夠」。主體同時要求自己「真情流露」,同時要求認識到其它人的「真正一面」。這便是群眾運動或公共議題經常出現的怪圈:人們有時自責自己不夠投入,有時怪罪環境裡存在一些「不夠真心」的儀式,參與者或領頭者「不夠真誠」尤其足以令人否定運動本身。桑內特的真正尖銳:僅在人群面前出風頭而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是自戀,那些堅持自己有缺陷而不願參與、或不願公開表達意見的人,也是自戀;不僅那些沉溺在自我世界而對集體行動興趣缺缺的人是自戀,連那些汲汲於在集體行動時希望完整地認識身邊的人的「真正一面」後才行動的人,也是自戀世代的反映。

自戀世代的群眾汲汲於計較行動參與者及領袖的「真我」如何,以其動機去評斷行動的價值,其實反映了他們無能從社會結構和效果上去評估行動本身的價值和意義。自戀世代延續19世紀布爾喬亞謹慎矜持的風格,同時既希望參與運動者揭露真我,又要求他們能控制自己(保持運動的理性),其實這是對表演者的技藝的要求。弔詭在於,追尋真我的自戀世代,同時希望社會行動者都像演技純熟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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