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2006

答留言.薦書

前文見此

暉:

你說的話我並不完全反對。確然很多人都將韓農想像成受難者,好像他們不是受難者,或者有更苦的受難者,韓農就不值得支持。不過,我認為你也是抱持這種邏輯的人。否則,你發現中國農民比韓國農民更慘,那又怎麼樣呢?你不為華農流淚又為何影響你對韓農流淚?一個人不為未見到的事流淚,當然也有不甚高貴的面向,但這並不是能指向「我們不要對所見到的流淚」。

中國農民的旗幟也有出現在反世貿的隊伍中(雖然他們不能來),要求取消補貼的東南亞示威者與反對取消補貼的韓國示威者一起抗爭,一起在告士打道。為什麼他們不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

你說了一句很好的話:「焦點並沒有更多地放在世貿上」。是的,最懂得服從建制的香港人,我們其實不懂得將「建制」所發揮的影響計算在現實之中。有些人(有的是蔽於所學,有的出於惡意,你看來並非其中之一)不斷強調,抗爭者群體中的利益衝突,例如華農和韓農是競爭對手。這裡就是忽略了世貿這個巨大建制在其中發揮的作用,而將人民置於人民的對立面。其實,是世貿這個口稱「一體化」來表現「公平」、而其實是為發達國和資本家服務的組織作為中介(也包括不發達國中犧牲人民利益的政府和資本家)。一個國家的經濟、土地、發展等等政策,不就其原本國家狀況、人民意願來制訂,卻被置於遙遠尊貴封閉的會議室中,與不知厭饗的資本家在抽象的「公平」線上統一制訂,是這些把人民迫到絕處。

而身處抗爭之中的人民會知道誰是劊子手,誰是同伴。他們叫的不是「韓國取消大米進口限制」,而是「世貿不要碰農業!」(argiculture out of wto!)不是「我們的貨物不該標這麼高的價」,而是「世界不容變賣!」(world is not sale!)不是「我們的利益先於你們的利益」,而是「人民先於利益!」(people before profit!)

世貿中警察是否可恥的問題一樣,能夠同時看得到建制(世貿/代表港府的警方)和活生生的人(警員)的是習於鬥爭衝突的抗爭者,而不是建制工具,也不是一些慣常把「人性」、「人」的關懷掛在口邊的泛道德論者。(我不是指你,只是借題發揮。)泛道德論者在抗爭層面經常handicape就是這個原因。

至於哭的問題,依我所見,你想哭的原因和熊一豆所說的哭並非同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同樣經常被鼓聲激動的人我會說,我們那麼容易被集體和鼓聲影響,是因為我們習慣於離散,而又脆弱,一旦受到激盪人心的感官衝擊,就無法好好思考。改善這種情況的辦法,不是遠離它們,而是置身其中,竭力尋找到同時激動和思考的方法。因為單是遠離,無法改變脆弱的根本體質。

要找「堅信的理由」,其實很容易吧。華農的例子,其實應該是在說受苦者之多超越想像,而不是沒有受苦的人吧。為何對韓農的同情不能成為你對華農的支持的前景脈絡,and vice versa?無論是韓農還是華農,他們都不希望你會放棄反對世貿。我們沒有理由無力,我們應該自己尋找原因、尋找位置。

(另外,在這裡又長篇回應了別人一次。)

***

「總之,在分析世貿的時候,我們不能囿於國與國的關係,相反,必須看到階級與階級的關係並用這個視野去重新審核國與國關係。從這個前提出發,我們的邏輯結論就自然是既反對發達國家的資產階級通過世貿剝削第三世界勞動人民,但同樣反對第三世界資產階級為增加出口而犧牲自然環境及勞動人民利益—不論他們是第三世界還是發達國的勞動人民。發展中國家的勞動人民有權要求發達國停止剝削並給予種種無私援助,但沒有理由尾隨其資產階級政府之後去挑戰包括發達國家在內的其他一切國家的種種合理標準。[...]

「中、港、台的人勞動人民現在要急起直追,加深了解世貿及自由貿易的本質,並鮮明地反對他們。但另類選擇又何在?我們認為前途不在於回到閉關自守的方向。今天社會化大生產已經使各國融為一體,根本不可能回到自給經濟。不論是『一國社會主義』還是『一國資本主義』都是同樣反動的空想。外國有人主張一種『從下而上的全球化』,意思是爭取這樣一種國際新秩序:國際分工與貿易一體化一定要經由各國勞動人民民主決定;一體化的標準應當是現實中最高的保護環境、工農、衛生的標準看齊;落後國家的勞動人民要充份掌握經濟自主權,在關係民生的重要社會部門,例如食水、公共醫療及教育等等,要保留限制國際貿易的自由;發達國家無私援助第三世界等等。

——《不容一切變買賣》,頁103-105。香港:新苗出版社,2005年12月。


與大部分有關世貿的紀錄片、書籍一樣,看過了《不容一切變買賣》裡的資料和評論,都讓人有點後悔——為何當初反世貿不反得再激烈一點。

***

劉宇凡、陳泰著:《不容一切變買賣》,新苗出版社,2005。旺角文星那幢書店大廈裡,9樓新思維書店有售。可能很多人都已買了,但我昨天才買到。學生報搞(理論化)世貿專號的朋友,可以比較一下自己所做和別人所做有何不同。

8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看了你的留言,意會你在說話時鏡住左,生怕嚇着我了!哈!我想我真的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脆弱(當然,這些想法都是斷估)。

你知道我看你的文章(以前那些),最讓人頭痕的就是總像有隻蚊子在腦子裏,很多概念丫、理論丫繞得不行!其實你是可以士wheat點的,也不是啟蒙喇,用「遷就」會不會比較容易接受?因此長不長倒無關宏旨,我自己書寫也是囉里囉嗦的(我不是說你囉嗦——都係鏡住d好!)

但幸在這次不是!獲益之一就是——或者用階級來approach世貿的問題更為符合全球性這東西。我會嘗試循這個方向考慮問題,也會找那本書來看看。因為你說得對,我們沒有權利無力,或置身事外,面對這種被建制宰制的局面,討論和思考不該停下來。(希望我不要左傾了才好,要找自己的位置不容易)

而說到邏輯,不怕汗顏,我大學時邏輯肥佬!所以我以下盡量把我的想法說清楚,也算是自我剖析。

其實我絕對肯定對農民們(不論是韓農,還是中國農民或其他國家的農民)的同情,這種同情不該以苦難多少來斷斤計較,我不敢肯定的是我們的眼淚都指向同一維度(跟你學的)。
可能我還是理性行先的人,要流淚時我總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流淚?我很害怕這個動作只是因為一時衝動或是純粹感官鼓動的結果。我不懷疑這些眼淚都是真誠的。但當這些眼淚過度集中在韓農身上的時候,我只是覺得有點不妥,背後好像是那麼虛浮和空泛,若我們流淚只是源於我們看到,而不是源於我們知道,這本質上隨時可以和看到了一部賺人熱淚的韓劇一樣,有太多的自我投射和虛妄。一旦我們看不到了,於是就完了,大結局了,這不也是你和你的同道們所擔心的嗎?所以,我質疑如果我們真的知道苦難這回事,並且知道你所言及的關於宰制與被宰制種種,為什麼我們沒有為缺席的中國農民(舉例)流淚,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因為我們看不到。故此,當你和熊一豆小姐那樣肯定眼淚的時候,我是有點保留了。我希望我不是在放蚊。

我正在消化你那段關於脆弱體質及離散的話,聽來有點夫子自道,我還不確定我們是同一種情況,所以不作回應似乎是審慎的。

熊一豆 said...

只再回應一句,雖然前面用了幾個涉及眼淚的例子,但我不是為了要肯定眼淚。

Anonymous said...

熊一豆小姐,可能我對你的意見曲解了,但似乎你也沒有耐性再引申你的立場!本想再找你的那段話但沒找到。作為一個普通人,我看了你的那段話,也思考了一段時間,僅僅就「信念」及「理想」諸種說出一些感受,從個人經驗出發,如果你願意,姑妄聽之。如果這些很個人的東西還有點參考價值,我是很想再看到你的回應的。

說不付出同情是源於怯於被騙的心態,這肯定是有的。因為害怕被欺騙,於是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懷疑,這種心態很普遍。以韓農為例,「你說你苦,你必須證明你真的很苦,我才同情你!你既然不苦,那我為什麼要同情你?」這種邏輯我也有,而且普遍人都有,因為這符合了我們同情的前提,你必須是受難者(三餐不繼,衣衫襤褸,孩子沒錢讀書),我才有同情你的理由!這樣想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僅在於我們(不包括這裏諸位)把苦難定位在某一個方向,而世貿帶來的真正的苦難,是沒有了自主權,命運被少數人所操控,人民的利益被當成籌碼,以致部份農民的生活陷於困境,不得已走上絕路。這個權力不均所造成的苦難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香港人的冷漠多少是由於自外於世貿已造成的問題,沒人想到其實這樣的苦難到處都有,想想香港那些天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但薪水仍在五千以下的人。而似乎,世貿期間也沒有這樣一種力量把眾人的焦點轉移到問題的實質上來。(這多少還在回應網主)而我看到了民間組成的記者隊伍,這樣的嘗試我真的很佩服,雖然它並沒有發揮很大的作用。

因為記憶所及,你提到信念、火紅年代及幻滅等等,所以只基於最初的印像說話,如有誤解還請見諒。而我想回應你的是,這種凡事先問理由的態度,我覺得並不是完全不好的,當然,問了理由後得找到自己的立場,這是關鍵。現世的人普遍缺乏信念,這如果說是一種墮落,不如說是一種苦痛。因為並非每個人都能承受虛無。我自己的感受就是,其實我經常經歷幻滅,就好像我深信勤勞是美德,而普遍人的信仰是「新界隻牛夠勤力拉」,如果我找不到堅持的理由,那只有幻滅。這也是年輕一代正在承受的失落及衝擊。
敢於相信需要勇氣,但我們這年代的人很難再純粹且堅定不移地去相信某些東西,我們總懷疑,這不知道可不可以也叫做儆醒?我以為現世代的所謂信念應離不開懷疑、質問、轉化,更多的是堅強,這樣的態度並不能同質於冷漠及怯懦,那是人類歷史文化經驗積澱在現代人血液裏的一點世故或智慧。

我們無從再經歷那些火紅年代,那些充滿理想光輝的歲月,我深信那是美麗的,也可能是血腥的,理想可以是動人的,也可以是危險的。我也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經歷迷失,至今還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有兩個意見我常記在心上,一個是我那朋友說的即便她現在什麼都不相信了,但她仍可以做些切實的事情,這或者也暗合了黃繼持教授所言的「虛」「有」不二語。

說那麼多,不過想爭取一點理解。同時向網主致歉,霸了她的地盤說了那麼些沒頭沒腦的話。

TSW,或鄧小樺 said...

暉:我並沒有鏡住你,我只是照實話說——你身上沒有那些引起我強烈反感的東西。你說我囉唆亦無不可,我本來就覺得自己很囉唆。我在很久之前已經講過,如果我有某人一半聰明,就可以打少一半的字。

關於與鄙人只有一面之緣的熊一豆,我要說幾句。1.本blog曾不止一度為熊一豆那邊的筆戰叫好致敬。熊一豆的耐性和理性遠超本人,她那邊的筆戰都是很正經的題目,她的回應亦正面迎擊,從未避重就輕。我理解,是因為煩不勝煩,所以費事講了。就是,純講熊一豆「沒有耐性引申立場」是並不公平的。有關的文章她已經寫夠了。當然我期待熊一豆再與人怒戰八十回合。留到最後的人勝利!

另一點,是我覺得暉對熊一豆的把握太過簡單,好像熊一豆就是崇仰理想、勇於流淚、永不幻滅、信念不死。(我不知你是不是熊一豆的讀者)而好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這些,都有淺薄意味,類近於高大空什麼的。我個人認為,熊一豆不是這樣那些淺薄的道德超標的信念派。熊一豆對呼喚投入的東西有足夠的解構能力,她對所擁抱的,其間有轉折與層次,不是盲目,而是因為清醒。其間的弔詭,就像一句著名諺語:「be realistic,demand for the impossible!」

你要我說,我會說,熊一豆機心沒我那麼重(或曰心胸沒我那麼窄),不會著意與那些庸俗信念派劃清界線。但如果將之與那些庸俗派混淆,則是昧於明察。

繼公的話一向很虛,我不知你在講些什麼。可否詳引一些?我會找些繼公的弟子來與你辯難的。有人以流淚感動代替行動,但不是凡流淚者就會不行動呢,這個邏輯問題我已經講過了。暉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到底是擔心誰呢?而且,是「要求行動」還是「制止流淚」,這裡的拿捏是很關鍵的。前者絕對是積極﹐後者有可能是反動的。暉你的發言至今,在文本來看,仍然向後者傾斜。

左傾咪左傾囉,在世界向右的時候,想不隨波逐流,難免總有一點左傾。問題是,左傾也不是這麼容易就可以左傾的,鄙人作為一小資,一直與左仔朋友劃清界線;有次鄙人被指左傾,我向左仔朋友覆述,他訝然道:邊個左?你左?

地方公開,有人在這裡辯論,是鄙人榮幸。

熊一豆 said...

暉,留下思緒點滴,無論於人於己,也總有參考價值。謝謝你對於本人一些文字的思考、回應。在鄧小樺前文留言,出於一時感言,文字上的確節省,難免引來對自身不同層面的錯摸。至於我想講什麼、在講什麼,精力有限,有機會另行撰文。

鄧小樺,花了妳一些時間,在此謝過。

Anonymous said...

「要求行動」vs「制止流淚」,我選前者,本意上也是這樣,莫不是我連自己也錯摸了!

繼公之言好像是出自湯禎兆先生在他逝後給他的一封信,exact wording忘了,只記住了「虛」「有」不二一句,自己的理解是你盡可以什麼都不信,但仍不妨礙你做些實事。如果我的理解又有誤差,倒希望得到指正!但無論繼公本意如何,就算我誤讀了,也權作為自己說項。只要說出了我的意思就行!但可能冤枉了繼公,先在此備案。

對熊一豆小姐,或者我的把握是過於簡單及片面,或把她歸於某種高大空的類型,聊備一說,算是給有需要的人一個提醒!(雖然實際上這樣的人在這裏可能並不存在。)但我想即使是那批保守的、審慎的、對同情的付出躊踷的那樣一批人,也會有不同維度的面向,同樣不可簡單地批之為犬儒及怯懦了事。

無論如何謝了,知道二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營生)。不再多言,並讓自己聰明一點,少打點字,能多說點話,並盡量說得清楚!話多不甜。文章還是要仔細看才行哩。

Anonymous said...

剛看到你給sidekick的留言,當係自己搵自己貼,唔勞煩你喇!自助既!

「犬儒」二字,其實並不「一面倒」。犬儒是我們這個世代的特徵,因為面對太多所謂的多元、習於在各種的規則之間運作又明白規則的虛妄、又不夠膽量出來對抗規則,所以尋找安心立命的地方。如果這個詞令人難以直面,是因為它無法反駁,而且感覺把人迫入絕路(「我都明晒啦我只係想搵個位匿埋o者你咁都迫我?!」)。——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很清楚我自己身上的犬儒,多麼難以消除,應該時時刻刻掛在口邊,提自己亦提人地。

嘗試把你這種很理論性的話套在現實生活裏來想!只一點想問,你所謂的「對抗規則」其實有沒有(過)妥協?(在你的經驗裏)

TSW,或鄧小樺 said...

當然有過妥協,否則怎能通過這個扭曲的考試制度而攀上知識楷梯?否則又怎麼會有「我自已身上的犬儒」的反省?我不是扮反省的,有就有,冇就冇。

正是這些看來無傷大雅又使自已獲利的妥協,容易令我們覺得妥協也沒所謂。正是這樣我們才要警醒。否則很容易就是溫水煮蛙。

我不相信人可以完全不妥協地活在世上,但問題是,在這個政治建制權力無所不在、資本控制天羅地網的世界裡,我們必須不斷保持清醒,不斷地迫自已習於惡聲。舉個例子來說,我們這些服從了考試建制的人,看見人家不服從考試建制,總不需要心生惡感或把人家LABEL成搞事份子吧;甚至,應該主動測試一下自己,有沒有主動不妥協、反建制的地方?有的話,我們便不會怕「犬儒」這個字,而是會一起熱衷地批判犬儒。

肩膀痛,說得簡單一點。有機會再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