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書
偵探小說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ne),陪我渡過少年時代。幾乎在所有公立圖書館,台灣遠景出版社的克莉絲蒂小說系列都會佔去整整一個書架。白色整整齊齊一排排,因過膠而光滑的折角,書名類似老式外國電影的翻譯(比如「此夜綿綿」)。那大概是中三左右,有一天,覺得自己總是讀中國人寫的書是不夠的,想選一些翻譯小說來讀,而旺角花園街圖書館經常座無虛席,翻譯小說卻少得出奇。看到《東方快車謀殺案》,我想起在九歲離開大陸時,父親好像剛好在看同名的電影,便從架上拿下,開始翻動書頁。
在我成長的年代,並沒有現在這樣多得過份的「閱讀指南」,不過就算有,我想我也不曾理會。那些閱讀指南的設色暗示著性格:粉綠色、木顏色,線條單薄而樣貌平庸的少年人繪像,一般都是在跳躍,背後是簡陋的太陽,射出欠缺說服力的光線。在少年時期,這些完全得不到我的認同,有時簡直感到煩厭——我像在碗裡挾走不吃的食物一樣把這種形象在我的世界中剔除。
小時候,我通常是獨自在圖書館徜徉。但我想,像我這樣成長的人,並不在少數:深信自己具有比大眾高一等的選擇能力,卻未曾真的擁有超凡脫俗的眼光,於是最後難免還是參照主流——克莉絲蒂小說一直都是流行讀物吧,很長時間以來,克氏作品都是世界上最暢銷的書籍,所以圖書館才會大量購入,大陸也是一直把它當作高水平的外國暢銷讀物——只是不知為何,在香港,讀克莉絲蒂的人卻好像並不多。這種不徹底的反叛出走,一方面讓我們並未真正高飛脫俗,另一方面卻又造成了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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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測驗:
依次序說出三種最喜歡的動物,及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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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裡的遠景版小說,很快就看完了。而我又偏偏知道,其實阿嘉莎的小說還有很多,就連遠景自己的出版名單上,都還有超過一半的書我沒看過呢。那時沒有互聯網,我也沒有毅力就此啃掉剩下的著作之英文版。於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是以低度付出的方式去尋找我沒看過的克莉絲蒂,偶然在舊書攤裡看到一本小小的袋裝書《漲潮時份》就歡天喜地緊緊抱著。記得有一次在離島的圖書館,赫然發現另一版本——蛋黃色,封面是水彩畫,然而依然是遠景出版的——的克莉絲蒂叢書,有好幾本我並未讀過,幾乎就在圖書館裡尖叫出聲。那時仍然是中學生,行動不完全自由的中學生;而公共圖書館也還沒有跨區還書系統。考慮到離島實在不是常去的地方,我忍痛放下了書。後來再去,卻好像再找不到了。
大學時代存書已到達爆炸地步,特地上大陸購書時多半都買學術書籍;在此同時,大陸許多出版社重新出版克莉絲蒂小說,回復她在八十年代的地位。書店裡滿滿一整架的克莉絲蒂,封面的西方色彩照片不免庸俗。然而於我,這是可貴的重逢。於是到大陸城市旅行的時候,我通常會買入兩本克莉絲蒂,在旅程中看完,回來馬上送人,有時甚至就把書留在旅館或公園裡,任它在原來的城市裡漂流。偵探小說的快感易於揮發,經不起重複。
我與克莉絲蒂的相處,也許接近常人挪用「緣份」來解釋的狀態:擦身掠過,想握住,而不強求。是到後來,我才想到,低度付出力量,而過份投入感情,這就是我們在時代裡蕩失的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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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測驗解答:
第一種動物是你心目中的自己;第二種是別人眼中的你;第三種是真正的你。
心理測驗其實是遊戲,無所謂準確與否,只是趣味。這個心理測驗相當有趣味,我與許多朋友玩過,從小學到大學,各種背景,都是賞心樂事。我想關鍵是,這遊戲是由答者自己把提供答案與原因,自行將答案與自己進行聯繫,換言之是答者自己提供測驗準確與否的標準,測驗本身沒有固定的解釋。也許在長大的過程中,自我的形象、他人的理解與自我的理想,三者之間的落差是一直不免擴大的,因此測驗的趣味關鍵就是三種動物之間的落差。比如A,最喜歡獅子(即自以為威猛),而第二喜歡的卻是兔子(別人卻覺得A蠢),聽著「威猛」和「蠢」這些答案由答者自己的口中說出來,怎不笑痛肚子。B自視為孤獨驕傲的貓,但其實別人看他卻是集體行動的海豚,到最後,他其實不過是追求雙雙對對的燕子。C最喜歡高高在上、目光銳利的鷹,而第二喜歡的則是可愛嬌小供人擁抱的倉鼠,到最後,他的答案是龜——C當時還真處於領袖的位置上——這個遞減的路線,讓我們傳頌了不短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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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偵探小說,當然是代入破案者的身份;克莉絲蒂不注重技術層面,她的故事重點往往是性格與心理,提供大量的性格與心理細節,有暗示意義的話語,讀者磨練自己的細心來掌握這些部分真確部分意在擾亂的線索。我覺得這比著重科學、指紋的福爾摩斯好玩——較易參與。在比較對文本操作敏感的年紀,看懂了小說的程式、操作的機械,明知道揭破真相的部分往往是最粗疏急躁的,我仍然喜歡阿嘉莎.克莉絲蒂,是因為喜歡她書裡的某些女性特質。她的作品有很明顯的處女座特性:汲汲於細節,而那些細節是小型園藝花草、下午茶喝什麼、不要拿碟子裡的最後一塊餅乾之類,確然是男性寫作的流行小說所不會關注的。打毛線的瑪波小姐對紡織品的喜愛,老處女那種天真羞澀然而又往往略為多事的行事風格,克莉絲蒂寫來非常可愛。另外,克莉絲蒂也擅寫某種神經質的女性,她們與規矩的紳士們截然不同,擅長理性推敲的偵探和警察也無法駕御或者徹底瞭解她們,只能敬畏和保護她們,她們不會走完全正確的路徑,卻擁有風一般的靈感,可以神秘而準確地一下命中核心,讓破案的天才也望塵莫及,如同不可掌握的亂數。至於某些出格活潑的年青人角色,無論是出身良好而淪落風塵,還是出身低微但秉性善良,克莉絲蒂也對之表現出一種長輩女性的愛護。她以一種年長者的瞭解力,把一個空間裡的人的性格和人際關係描寫清楚,那個空間也因此而非常鮮活,帶著時間的痕跡歷歷在目。
克莉絲蒂活了接近一個世紀,她見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末梢,被「新式」的生活方式取代,在這轉折的時代裡某個社群的典型反應。她筆下有過於嘮叨的舊派婦女:在每個聚會場合裡都說得太多,包括對新派時裝髮型的不滿,「真替你感到羞恥!」的誇張——中產階級、老派人士的拘謹、尖酸、絮絮不休和落後於時代,克莉絲蒂都捕捉得活靈活現。這讓我後來容易明白張愛玲的洞見。克莉絲蒂當然比張愛玲溫暖一點,她所調侃的比較無傷大雅。而克莉絲蒂始終立足於社群之內,她調侃這些人的滑稽,卻又保護了這些人的尊嚴。她關心禮儀、習俗、出身,以及尊嚴(《黑麥奇案》中,瑪波小姐因為兇手殺死平凡女僕還惡作劇地讓之死無尊嚴,而真正動怒)。那些末落的上等人,在克莉絲蒂處是肥皂喜劇,在張那裡就成了讓人不能釋懷的,文本。箇中差異,我想是因為,克莉絲蒂本身其實是屬於那個老派的年代,調侃都總是自家人的調侃,和煦陽光在英式翠綠庭園裡灑下的小茶會裡閒聊的事;而張,我想,就以張的透徹,張實在像是不屬於任何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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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年冬季,之後,我就沒有再試過心情歡暢的旅行。我總是一個人上路,然後在異鄉遺失東西,上當,誤點,困蹇,並無法從香港的束縛裡真正脫豁出來。去年秋天因公事,第三次到台灣,順道去九份,第三次。九份很繁華,滿山都是為遊客而開的店子,路上都是香港人。我益發感到九份的濕冷,流雲昏天,清寒入骨。昇平戲院因為潦倒失修,已經完全封閉,門口停滿摩托車倒還罷了,一架載著水泥的手推車才真是無言地觸目驚心。天色已經全暗,我突然把心一橫,就從山邊的溝渠爬進昇平戲院,咀裡咬著一隻竹蜻蜓。昇平裡面,雜草叢生高與人同,將整個庭院淹沒,偶有已徹底乾燥風化的人糞,各處石階已碎,是真的不能再走了。也不用再來了。
那次,九份最叫我感到溫煦舒適的是「樂伯二手書店」,一家才開張幾天的新店。樂伯那裡好書不少,最厲害的是有一架遠景版克莉絲蒂,大概是別的書店倒閉後剩餘下來的。自然不能全部帶走,可又像以往遇見那樣驚呼。後來千選萬選,買了一本《去問大象吧》(Elephant Can Remember)。那則真是一本二手書,還有被水浸過的痕跡,書頁都卷曲著,如有心事。當時想,把這書看完,就送給D吧。
「Elephants Can Remember」,是一句英文諺語,是指總有人會像大象那樣記住——還是指人人都忘掉了只有大象記住?我已經忘掉了。總之,大象的記憶力強大,則是可以肯定的。故事是講作為教母的偵探小說作家奧利弗太太,突然想知道自己的教女之過往,卻無從入手,於是請朋友偵探白羅,重新揭出一宗數十年前的死亡案件。故事的重點是「相隔太久」,不斷要尋找「那頭記住一切的大象」,於是一一向未必深刻涉事者打聽久遠的往事,重組零散印象,破案倚仗破碎而不可靠的記憶,最閃耀的毋寧是奧利弗太太和偵探白羅的直覺。這是克莉絲蒂最後寫的白羅故事,其實她之前已經寫出了白羅的最後結局,還致使紐約時報破天荒以頭版報導一個虛構人物的死訊。這個「復活」,是純粹商業考慮,還是也含有一個作者對一個寫了幾十年的角色之想念?無論如何,寫這本書時,克莉絲蒂已經八十二歲,書裡輕淺漫衍的,難免是一種老人的心境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D拿到書時,逕問:「送我作什麼?」他大概根本不看偵探小說。D寫詩,他的詩裡經常探測人際之間的溫度,而那些溫度之變易,往往涉及記憶。詩裡的難題總是,有人記住了別人所忘掉的。玩「三種動物」的心理測驗時,D第三種最喜歡的動物是大象,事後他為這答案相當滿意。象溫馴,緩慢,遲鈍,步履沉重。他當時,大概不知道象還有記憶力強大這特點吧。否則,D能想像自己的記憶令瘦小的他也如同大象般沉重,也許就不會質疑《去問大象吧》。
而我把書遞給他,並沒解釋。忘掉並無所謂。
6 comments:
說來慚愧,Agatha Christie 的小說——包括最著名的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我一本都未讀過。偵探小說,除了日本的,我只看過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
香港人少看 Agatha Christie,可能是譯名累事。猶記得在唸中學時,首次在公共圖書館看到「阿嘉莎.克莉絲蒂」這拗口的名字,便打消了閱讀的念頭。我懷疑很多人也是這樣想的。
不過早陣子亞視國際台播放的 Agatha Christie's Poirot 我倒常常有看。 David Suchet 演肥佬偵探 Poirot 很有味道。
我擁有的唯一一本偵探小說是 Agatha Christie 的 And Then There Were None,是同名電腦遊戲附送的,到現在還未揭過。雖然電腦遊戲不能像小說那麼豐富地表達人物的性格和複雜的對話,但氣氛方面,較小說更能讓玩家投入。
嗚嗚,這麼認真的留言,是不打算讓人閉關了麼………
貓同燕子中我都認,但一直唔明白關海豚咩事。
b
你就是喜歡你這篇文, 你的三種動物是甚麼?
好,大家要這樣阻止我閉關。
tz:
玩的時候年紀很小。殺人鯨、企鵝、海豚。都是脂肪含量很高的動物。
一直想看全阿嘉莎的作品, 可有些書就是找不到。《去問大象吧》我一直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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