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2006

《女王的教室》的平凡

或許我們不需要對《女王的教室》太認真。它畢竟是一套電視劇。它在每集的開場白時,就將內容定位為「一群小學生對抗高壓的老師」,算是政治正確。而結尾曲的舞蹈則完全與內容不同,俯瞰角(劇中為了強調真矢的高壓,及與小學生的身高距離,經常以低角度的仰角拍攝),色彩鮮艷的便服舞蹈,真矢解開束上頸項的鈕扣、放散頭髮,帶領大家跳舞——舞蹈的姿態強調柔軟(而非伸展)、半圓形的動作(而非劇中的硬直繃繃)。都是紓緩劇中沉重壓力的措施。

但我還是無法對這部電視劇等閒視之。大江健三郎在《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中說過,在學校裡,每天都有敬拜天皇的時段,大家都習慣把天皇當成神。當二次戰敗天皇認錯,大江的信仰就崩潰了:為什麼神會犯錯?然後他就不再相信整個教育體制,因為這個體制可以如此大規模地灌輸錯誤觀念。他認真地想,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如果是要追求知識的話,並不需要到學校去。因此在日本,對教育的質疑某程度上與對國家的質疑掛鉤(我是這樣理解《模倣犯》和《禁室培慾I》的),而日本人揮之不去的陰影是,極端的精英主義。

看了幾集《女王的教室》,至今最明顯的主題便精英主義,弱小而平凡的孩子如何在被滅絕的壓迫下掙扎。平凡就是低級,就是拖慢人類進步的進程;而且平凡的人充滿缺陷(自私、愚昧、變卦、冷漠),如果不變成平凡的一份子,又不去滅絕他們,就會反過來被平凡的人傷害。上一集小學生們發起對抗運動,然後被迅速瓦解,雖然是意料中事,但看著它呈現小孩子的虛偽和變卦,還是忍不住嘆息。而劇中亦尖刻地表現了成年人的無暇自顧、軟弱和愚昧。近年香港社會沉浸於鼓勵中年的文化產品,看見這麼以年輕人為目標的敘事,竟然有時空錯亂之感——它好像來自比《大逃殺》更早的年代。

如果善意的精英是會同時面對權力中心和平凡的大眾的迫害,那麼這個故事,就是善意的平凡人如何變成精英的過程——關鍵是平凡的人起來對抗。三個小學生主角裡,只有冷艷的進藤光是真正的精英,真鍋由介是代表最低層的渣滓(他同時是天使,因為他每次都主動佔據那個最低級的位置,去免除他人受罰,而自己笑著承受懲處),神田和美則是所謂的典型人物,各種動力在她身上結集起來表現衝突矛盾——她因為最是平凡,所以擁有最多可能性;她的人際黏合力,在強調隔絕的精英主義裡成為最大的武器。

對了,大江怎麼回答他設下的問題呢——他說,到學校去,是為了認識朋友。其中的曲折推論大家應該去看書。我所想補充的是,只有真正深刻地孤獨(過?)的人,才會如此鄭重地把「認識朋友」當成一個答案。血液雜流的集體與隔絕的個人之間,應該有很多迥異的通行岔道——只是較窄和不知盡頭。

我最期待的是進藤光與真矢之間的孿生關係。很明顯,進藤光又漂亮、又cool,目光又銳利所以對每個人都很瞭解,想來真矢年幼時便是這般模樣。真矢是如何由進藤光變成真矢,進藤光會不會變成真矢——我想進藤光會因某些事變成真矢,然後又被和美變回來,再進一步把真矢變過來——這樣戲還有排做。

下集開始,主角們會與另一地底泥、並同時是背叛者的馬場同學作困獸鬥,小學生之間的暴力會被放大——因此對人性灰心喪氣也不要緊,別忘了場景是由權力者設定、真矢的惡毒中介作用就好。我已經不滿於只對「人性」大作鞭撻了,要鞭就鞭更多的——人民的互鬥,往往都存在著外在的、隱性的中介,四人互鬥,真矢坐收漁利。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這種困獸鬥最是殘忍,但見刀見血的埋身肉搏,可能(在電視劇的語境是「必然」)反而是極端轉化的時機吧。在暴力和血肉的漩渦裡,身份與位置的懸置、擾亂、重組、遺失。如果我顯得太嗜血,是因為我不喜歡提及淚水。

根據同樣的弔詭,真矢的高壓統治到最後,不免是為了培育真正的反抗者。這是可以預想的,因此這劇是safe play。齊澤克的精神分析說,穿越幻象的其中一個方法是強行打破符號僵局(例如迫回教徒食豬肉),某年輕學人亦不禁時時談到,下墮到極點就可能出現新的轉機;反過來說,強大的壓迫引發更強大的,爆炸性的反抗。在這種前提下,作為觀看對象的文化產品的弔詭在於,如果它把爆炸呈現出來,就可能提供了安心的結局,反而縮減了現實裡的爆炸能量。

《女王的教室》或許是認真的,但就因本文第一段的那些紓緩壓力的措施,它仍然是平凡的,它並不是《hidden》那樣讓你O著嘴離場。我對這劇最不滿的是它實在很慢,劇情慢,還要一星期一集,我這樣的觀眾只能像幾千光年以外的行星一樣歇斯底里地生滅自戕,自剖又自剖,但下一集還未到。只是我不免是一般平凡的,想做真矢(真的想!)但最後還是那位體育miss,在他人下墮之時,從來沒法袖手投資「更大的爆炸」,出於一種將心比己。這就是我那麼迷《hidden》,還是先寫了《女王的教室》的原因。我還要說,經常在日本流行文化產品裡找到真的很有誠意的(是我太純情嗎?)訊息:像工畫堂出的「發明工坊」(I、II),育成遊戲少女主角,目標對象不見得是知識份子吧,但卻在第一集裡談及同性戀(小case)、地方經濟發展與外來資金進駐的矛盾關係;第二集是政治鬥爭,論及在對民主政治失望的情況下,為何還要理會政治。製作人員真的認真在想,怎麼把那些訊息deliver到對成人世界失望的青少年、御宅族那裡。與本地的比較……真是想也不敢想。

13 comments:

Eric Lui said...

終於看了《hidden》了。(橙色奸笑)

TSW,或鄧小樺 said...

是的。我有《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和全部零雨詩集。(飄飄然搖擺長方咀)

Anonymous said...

其實有一樣野幾應,就係成班家長湧去學校投訴阿久津真矢投訴然後個個冇野離開果度。簡直就係一下篤爆晒「家長就是完美的」這個迷思,仲要講得黎一d都唔高調。

本地的有甚麼問題呢﹖我始終覺得,問題是怎樣把東西賦予意義。

sidekick said...

有一半是我感受過的,
有一半是我沒有想過的,
謝謝你讓我想得更多~
亦讓我知道自己的懶於思考~

TSW,或鄧小樺 said...

sidekick言重,大家參詳下姐。

兆銘:家長何曾是完美的呢?相隔太久遠的年代,我辨別不出來了。「問題是怎樣把東西賦予意義」這種話,極類似與「萬方有罪,罪在朕身」。我實在是非常贊同的。但有時,你可以分辨得到,作者、設計者的位置與視野。也就是說,到底裡面有沒有誠意的問題。想做什麼與效果如何可以完全逆反,但想做什麼,在某些時候,也會是重要的問題。

Anonymous said...

曾演繹過真鍋的角色,愚昧地以為自己是很善良、有義條的人(同時也能夠免除太多手尾),但日子有功,人就開始愈變愈懦弱。
一遇上麻煩事,本不是自己的錯,又或是根本事不關已,但一有人扯到自己的頭上,我就會有點像真鍋,這也是慣性?
雖然明知只是戲劇,但也很心痛,精英似是精英得太冷冰,什至欠缺了一點人性(只是我覺得)。
低級就是低級,平凡亦然,我就是平凡中的垃圾,但也希望可以保存一點點愚昧的想法。
但,也許,有一天會終於放棄也說不定。

Anonymous said...

是有義氣才對...

Anonymous said...

在流行文本中,「誠意」可如何量度,卻成了問題。而設計者和作者這兩個角色在流行文本中,也很難二分,有時是前者較多,有時是後者較多。所以,我才把斷語褪至「問題是怎樣賦予意義」,而這樣的說話可得到如斯的位置,也在於是。

而在我的想法裡,本地的流行文本沒有太多是沒有誠意的。不過內裡的操作怎樣呢...再想想才說。

TSW,或鄧小樺 said...

中學生同學:

對不起我看不太懂你的留言,你頗有心事的樣子。
真鍋不懦弱啊。真能忍受所有的屈辱的人,怎麼會是懦弱呢?問題在於,我們是否真能忍受屈辱。不能夠的人,就別逼自己去做。

Anonymous said...

當你看完全輯,再有機會看前傳後,就會更明白所發生,人有時是必須堅強,Cool又好,熱情又好,是各人為生活而選擇的一種方法.作為自我保護的面貌,又或達成目的既路徑。

Anonymous said...

我想你應該看完整套劇集才作出評論會好一點,但我覺得故事帶出了現在家長對子女的保護得太過份,真矢在故事中做學生的一個反派,讓學生自己想辦法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
可能當你睇完整個故事才會明白的!

TSW,或鄧小樺 said...

不好意思,現在才發現有人回應。

雖然我對劇情的預測錯了,但不用看完整套劇都可以發現《女王》對成年人的抨擊。問題在於,我們整個社會(包括「女王」裡所呈現的社會)都好像在教育和學習如何去「解決問題」,卻不追究這問題是如何來的,《女王》指責成年人的不成熟,而所謂成熟與否最明顯的分別,在於是否兇狠冷漠。戲裡面肯定了真矢所挑撥起來的殘酷場面,才是所謂現實。有一個矛盾在於,既然這麼多成人都是不成熟的,那哪來的兇狠冷漠的現實?

電視劇會自圓其說,但我們不必照單全收吧。懂得看電視的人會懂得分析電視劇的
深層想法,再對這些想法下判斷。正所謂,共勉之啦。


另一篇《女王》的評論見此:http://rhetoricalpain.blogspot.com/2006/08/blog-post_29.html

トリノコシティ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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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寫了一篇《「現實」社會的女王教室》,文章撰於2006/8/26,足本原版刊於自己的部落格,節錄版刊於06/9/8的《中國時報》「人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