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樓下有一家很老的粥麵店,白粥奇佳,溫香豐潤不可方物,我簡直是吃上了癮,深宵常常買回來吃。在書桌上鋪開,用大黑陶碗盛,便想用曹疏影的新詩集《金雪》來送。這可能是因為,《金雪》的書名,很配合這碗像急速消融於胃部的暖粥美物。我記得,在咖啡店裡讀疏影的上一本散文集《虛齒記》,也是餘香滿口的,直覺生活裡就應該有這樣好的文字相伴。
但其實《金雪》並沒有那麼容易消化,它不是點綴的小菜,是要小心溫柔仔細捧讀的,像稍縱即逝的天啟閃光。想起張愛玲形容,像手心裡捧著的小火焰,會燙到心頭發疼的。
袖中小箭
曹疏影的詩一般不長,篇幅短,段落也短,很多時極其尖銳,以武器論,是像袖中小箭,覻人一個不覺便刺中心臟的,中箭還看不出其手法家數。比較極端的像是〈辯詩後作〉:
「反駁這一汪水淺
山有天埋住
我吃一顆橘子
酸這光年一下」
這詩之短小除了在於行數,並可集中地放大曹疏影的語言習慣:她似乎偏好一步到位的單字動詞(吃、酸),以及具虛詞的附加結構(埋住、橘子)。這是把原本已經極薄的詩再削薄,精刀細作。可以想像,如果把這些單字動詞、動補結構全部變成聯合結構,如「吞嚥」、「酸澀」,整首詩的重量會增加,造成繁複的感覺。然而詩人的意圖如此便更明顯,她想要這首詩極薄極輕極銳,四行中竟有三個「一」,更加上「水淺」的意象,取向鮮明。
因詩而辯,往往絕無結論,而又如同生死大事,非常沉重。既云「辯後」,則應當是與辯論的深入有異,此詩有如同要甩掉重量般的姿態:先由有較形象化而詞語意象有重量的第一句,再到第二句以極簡字詞舞動「山」和「天」、「埋」這樣重的詞,到後來宛如少女佻皮而目空一切的姿態。而本詩所呈現的極端的輕、薄、銳、靈動的變化,可能正正是詩人在詩辯中堅持的立場:詩是一步到位的尖銳。這種尖銳如果用於諷刺,可以尖刻如一掌摑來:「中國留學生彼此傳告:/見你的膚色就躲/再淺點也不行/除非比他們淺/比和他們一樣年紀的人/縫出的皮包淺」(〈你是誰〉)。
豐潤感官
曹疏影對於字詞打磨到極薄極銳,但如上所說,她選擇的動詞都是極具挑釁姿態的,彷彿有種不屑。同時,曹疏影在選擇名詞方面則極花心思,因為名詞較影響整體意象。比如另一首我相當喜歡的短作〈霧中詩——給黃靜〉,二個女子又是不知在吃什麼(或有人另文去研究曹疏影詩中「吃」的意象?),「你吃一個我,我吃一個自己」,接下來則是「宇宙吃青梅,隨口啐核,都是我們的白晝」,意象好不青翠鮮明,「吃青梅」,便令意象偏向女性,隨口啐核又是不馴的少女意象,以白晝呼應宇宙,則免於墮入一般婉約女性的彙臼。如此,二少女霧中摸索,便可一轉而成挑戰:「在霧中扔石頭砸這霧/不砸/世界不開花」。
以鮮明名詞配合短薄而成驚喜的動詞,曹疏影便有了獨樹一幟的冶艷意象。她的意象其實亦常繁複多彩,如〈黑盒〉,寫中國的當下景,有極其熟悉點睛的「粉珠手袋」;寫歷史事,是「有一段花紋壓得最深/在五代石菩薩銷蝕了的眉骨裡」;寫不平,是「一段關於黑暗的花紋」、「鐵軌如喉音被截」——但一轉又是極其柔軟透明:「且把這玉色的心事含在口中/讓我們沿空淡的花莖上升」,感官豐潤又可轉為重彩:「裂在膩粉重金之外/看那晴天寶傘的瘦鍾馗/看那殘樓瓦礫中穩坐的金絲鬼」。
所有型態的少女
曹疏影實在是不易捕捉的,她的作品裡當然有中國典故,古典的詩詞小說裡來的意象,都是信手拈來,但又時有外國節奏和調子。如濕潤的草原上鹿印凌亂,可以循跡去找,整體的語言,卻不易辨出蹤跡,如羚羊掛角,不知來處。就算筆者像《天龍八部》裡嘮叨絮念的王語嫣般說了許久,但大概是因為未讀遍曹疏影的琅環福地,所以並不易看出總體家數。我問疏影,是否要花很多時間煉字削句?她卻說,相反,是極快寫就,往往都是在往返家裡與工作地點的長途地鐵上揮成。這真是香港詩人的苦處,欠缺第三空間(the third place),往往都是在交通工具上洗滌心靈。但卻也看到了曹疏影的驚人天賦:極快地進入狀態,靈思不斷,隨手剪裁,不拘一格而精神面貌統一,時常能夠輕易解散這個壓迫人的現實空間。
但說到精神面貌統一,《金雪》其實頗有一般人不能理解之處。書中所收詩作,其實面貌繁多:女童,少女,情人,母親。詩人似乎極其依戀童年在哈爾濱自由成長的自由懵懂,而其精神面貌則一直保持少女狀態,隨手可見;而如果她願意,她就是姣好可戀、一握可破的情人——而那麼快,她要學習做一個母親,面對一個無法割捨卻端然存在的生命,學習愛,學習成長,學習給予。一切如光陰金箭,瞬間集中,其負重乃獨心內自知。我想,其實所有同齡的女子們,都要面對生命如此迢迢暗遞而來的莫名狀況,一邊依戀一邊揚棄,一邊俯身一邊飛升。而詩,則是如此奇妙的場域,容納我們的分裂與統一,世間女子難以窮盡又意圖窮盡的願望與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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