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達明一派迷,也不是黃耀明迷,只是偶然聽下。近數月來達明的歌多次進入「重量plug」,大概是因為現在有歌可plug的很少,看來樂壇蕭條也有蕭條的好啊。繼〈南方舞廳〉之後,今期重量plug是〈達明一派對〉(下稱派對)。我不懂音樂,只懂讀歌詞,於是一下子被感動了。
〈達明一派對〉 作曲:劉以達/黃耀明
編曲:劉以達/梁基爵@人山人海
監製:達明一派/梁基爵@人山人海
從前在聖詩班的偉業嗎
國慶派對再次遇見他
移民外國的他屋也賣了
這個聖誕該高興一下
*迷上他 忘記他 逾廿週年吧
看你看我 今天如何造化
如尾巴 和尾巴 還是相連著
你那結尾 請申報一下
墳前被獻花的他有十個
那晚那裡那個在救火
誰人話這史詩一揭就過
個個也記得它發生過
Repeat *
#從前成員齊集嗎
個個老了胖了嗎
聽說某某 去向未明 下落待查
仍然流行懷舊嗎
看你記性有幾差
唱到這裡 漏了幾個 他他他 她她她
仍然酷愛叱吒於馬路嗎
老了個個變了極愛家
還留下那雙金色雪屐嗎
到半百歲可想著一下
Repeat * #
禁色和禁果 仍被保存吧
這世界有否給潛移默化
離過家 回了家
仍住中環吧
信有帶到新居裡燒嗎
從前豪情還在嗎
世故了也未算差
偶爾有個壯志未酬 不必驚詫
前行還能前衛嗎
念舊又是落伍嗎 過去過了
但至少也 將火把 交給他他他他 她她她 牠牠牠 它它它
這張碟大概不太有驚喜吧(這些不輪到我評論了),但在網上看到有評論說這首(黃偉文)的詞「純為致敬」,我就覺得這是不太公允的評語。我認為這是一首相當敏銳的評論——如果不是達明本身的宣言的話(眾所週知,黃偉文在寫歌詞前會和歌手作長時間溝通)。
(我其實一直不太理解「致敬」這個概念。「提起」就算是致敬嗎?我經常不顧一切地胡亂引用夏宇的詩,但我一直以為那叫「戀物」,即和它沾上邊都快慰無比那種感覺。「致敬」這個詞暗示的高下位置令我對它保持距離。直接一點:是否存在不包括重新詮釋的「致敬」?)
1.懷舊中年
達明廿週年,今昔之情難免是主題,而且好像全香港都已經陷入將八十年代神話化、理想化的氣氛之中了。懷舊常常讓我們思戀「本源」,一般被理解為一種逆時性運動,經典的分析範例大概都是說「其中包含著對昔日的懷舊情緒,其實是對當下現況的批判」。這種實踐及分析方式的本源通常追溯到18-19世紀初的德國浪漫主義(其口號是「回到中世紀」)。當然,「鄉愁」(nostalgia)在今日所面對的態度比以前嚴苛得多,不是因為我們要進步/進化,而是「本源」這種字眼的危險在今日已經被廣為揭示了。黃耀明的〈下落不明〉(下稱〈下〉,其實也是黃偉文寫的)將當下種種不理想概括為八十年代的理想無法理解地消失了,我認為是一種對「本源論」的迴避:但〈下〉之中仍然瀰漫一種迷茫而類似於液體揮發的情緒性。歌詞中的主體十分願意確認理想失落,但在確認之下,主體仍然感到失落,因此可以說,在〈下〉之中,「本源論」以缺席的方式出現了。
而在達明廿週年,在更正面地面對一個大條道理懷舊的機會時,〈派對〉的態度是叫人驚喜的。與〈下〉不斷呈現舊景物的方式不同,〈派對〉裡的舊景物都已人面全非,像是一個中學二十年聚會的場面,個個都中年發福。簡單點說,〈派對〉仍然追問八十年代的年輕一輩,即今日的中年人在今天的墮落——「你那結尾請申報一下」的滑頭句子,其實是相當尖銳的迫問。在大量挪用舊達明歌詞典故的同時,〈派對〉的主題其實是「改變」。今昔對照引起的不是往昨日的無限回溯,而是對將來的「不斷岔開的故事線」的疑惑。
〈派對〉裡態度開放的關鍵,大概來自三處:
1.1. 對失敗的開放態度:「偶爾有個壯志未酬 不必驚詫」:因失敗而導致全面的撤退,也許是加入一些客觀和抽離就可以解決的,俗語所謂「睇開d」。
1.2. 對中年人的典型想像之轉變:「還留下那雙金色雪屐嗎 到半百歲可想著一下」,與旋起旋滅的青年相比,中年是相對傾向於保守及保留的;一般因此的推論是青年(進步)vs.中年(保守),〈派對〉則將這個邏輯扭轉過來,保留的守詞變成「理想」——扭轉的關鍵在於那對雪屐,對年輕時好新的事物的一種情感上的歸屬感,在〈派對〉裡成為中年人再闖新天的可能性泉源。
1.3.從「保留」我們跳到「保存」:「禁色和禁果 仍被保存吧 這世界有否給潛移默化」,這是平鋪直敘地真誠的問句,所問的是達明多年來音樂實踐的社會成果。為什麼說達明可以成為開放態度的關鍵?誰都知道,現在黃耀明/人山人海/今日的達明,是作為中介而存在的。在這個中介裡,twins與社會批判(我認為黃耀明與楊千樺拉闊上半場的主題明顯是對資本主義商品拜物的批判)可以發生聯繫,小眾得以在甜美外衣下接觸大眾;簡單來說,即是將藝術由個人實踐向集體的一種引渡,在裡面放下的是個人主體的主體性及藝術觀念(即現代主義以來將外界定義為對個人的侵害的創作觀,沙特所謂「他人即地獄」)。一般理解是:年輕時多半傾向於證實自己與人不同,中年時的沮喪就是因為發現自己並無與眾不同之處。而黃耀明近年常常讓我感覺,他已經明白,「與人是否不同」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主體與他人的關係還有很多種定義方法。〈派對〉裡大量的語氣詞,營造了對話感,是作為集體的一分子向集體召喚,既非拒絕集體,也不是以領袖方式召喚集體。這裡面的平等與反叛,彷彿是大眾文化裡最美好的部分。
2.集體前衛
黃偉文問:「前行還能前衛嗎」,其實也是個很深奧的問題。從上述的作為「中介」的藝術,我還想拉開一步(只有一步?),談夏宇主編的《現代詩2來稿必登》。要分析這首詩應該又要三千字,那樣好像對不慣在網上看長文的人太殘酷了一點。我認為〈派對〉及《來稿必登》在在顯示出,在我們今日真正不被理解的先鋒與前衛,似乎已經不再是緊緊抓住「個人—集體」這個對立中「個人的一端」,而是以某種也許被認為是非常個人的集體概念之物化(objectification),而在這個過程中起碼可以知道的是,「個人與集體」的對抗性對立已經被打破了(強調獨特風格的「一派」加入尾巴,就成了派對)。
此處詳見另文〈集體前衛〉。
3.從用典小論林夕和黃偉文
黃偉文對藝術(包括流行文化)的理解比較理性和傾向思考性,所以他會問「有否潛移默化」這種問題(林夕則傾向說「相信只有歌舞昇平/給我一吻為證」。這與他們二人對典故的態度是一致的。用典在林夕那裡,指向、喚起的是情緒(參〈k歌之王〉、〈郵差〉);而在黃偉文那裡,比較多的是戲謔和再詮釋。黃偉文這個人一向滑頭得很(我以前很討厭聽他的節目),不過他的確不止一次顯出了思考的深度和敏銳度。黃的詞一向比較乾(由〈每日一禁果〉到〈柚子〉都如此)但概念清晰,而且不把中產階級審美口味與語境take for granted(〈曼谷馬利亞〉)。雖然我也是為林夕顛倒的一代,但黃偉文與林夕的距離,其實沒有某些林夕迷想的那樣遠。
文本互涉——或者大眾化一點,say用典,並非只是指向原典尋求權威或快慰,而應該是不同方向的運動,雖然這種過程裡仍然會產生權威或快意。流行歌詞評論(我指如過江之鯽那些)之對「用典」的分析大概可以分成兩類,一是機械文化批評式的,指出這是一種資本主義邏輯下的循環再生產;二是傾向文學批評式的,沉迷於文本遊戲的封閉指涉,彷彿「指涉另一個文本」這件事本身已經代表了價值。本文雖然引入了一些反封閉性的概念,但在方法學上仍然接近後者,難免還是令人有點臉紅耳赤。這大概也是反集體主義土壤上生產出來的對反集體主義的反思——壯志未酬不必驚訝,我希望我自己有這種豁達。
5 comments:
鄧小樺!鄧小樺!讀完鄧小樺《集體》和《派對》文章,要高呼鄧小樺!
嘩!嘩!智海你真係讀晒………嗚嗚嗚……你真係好………我都成日諗,可能得智海會讀晒………嗚嗚嗚嗚我喊勒………
作為達明迷的我,都看得晒。如果將這首歌,同歌中涉及的咁多首達明金曲一齊聽,那種對香港近廿年歷史的回顧和反思,是很有味道。
遲係遲0的,但是都睇晒,我一定會Fw俾多0的人睇!!
這一隻碟我是好欣賞的。套一句老師的說話,意思大致係,越是成熟的畫家,他的改變(進步)是越難察覺的。很多老樂隊出碟都會換來大不如前的批評,原因可能是這樣。(若看了20世紀少年新一期中,漫畫家和健次繪畫和彈結他的比喻,也許是我想指出的情況了。)
(突然謙虛)我這種分析歌詞的方法其實缺陷很大,不過我真的覺得達明+夏宇+齊澤克等等許多當代我認為真的與眾不同的人,的確是有一種對集體的個人式想像,在形成中。大概其實外國已經很常見,但似乎在我們的世界裡比較少見。我還未把握到如何描述這種想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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