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5/2006

再度一次過

文明單位:學習
嘉賓:陳景輝

八月在東touch連載的少女短文,一次過貼在下面。其實我是頗喜歡它們的。

〈嘔吐的女生〉

女生們嘔了。

對懶型的肌肉背心男,她們「噁」一聲;對情侶把心心大頭貼紙相放上xanga,她們噁一聲;濃粧眼影墊膊怪甩甩長髮,她們噁噁噁;肥胖女人穿波希米亞雞翼袖她們笑彎腰,在街上大聲噁。Mimi伸出尖尖小舌噁,Lulu誇張地擺著頭,噁,頰上的雀斑抖動,像圍著嘔吐物的蒼蠅。

冰躲在人跡罕至的校舍五樓廁所嘔吐,顫抖像迎風的薄紙。她不明白自己日益長大的身體,怎麼像非洲平原上疾奔的大象,無法控制。然而校規來控制冰,剪短她的頭髮,並懷疑她濃密的睫毛是否經過加工。回到家裡冰就自動屏住呼吸和聲音,努力挖掘一個洞窟,躲避半夜隔牆傳來的,父母的爭吵。

冰覺得自己所有膽汁都嘔出來了,於是她開始害怕。懷孕——是不可能的,但嘔吐又是因為什麼?她想起學校每日都要頌讚的聖母瑪利亞,瑪利亞處女懷孕,也會嘔吐嗎?冰的聖經課是用來魂游物外的,她和瑪利亞關係陌生。日後她翻過聖經,才知道聖經也沒有描述瑪利亞所經歷的痛苦。她只能在嘔吐裡認識瑪利亞。

害怕的冰想起表姐雨。雨按著自己的喉嚨,跟冰說,這裡變窄了,什麼都通不過,只好嘔出來。雨至死沒有放棄所謂致癌的煙,雨變成了自己手上的煙,在自己手上消失了。

想到冰在高樓上的孤立與恐懼,我想告訴她:在王小波的〈革命時期的愛情〉裡面,有一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到底姓黃/洪/陸/藍/白,說故事的人已經忘了——在那個沒有性別、充滿無可理喻的鬥爭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姓顏色的大學生偷偷跑去游泳,什麼都不說,一旦覺得難過,立馬就嘔吐出來。嘔吐之後的清爽助她生存下去。

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真實與虛構的城市裡的每一個女生,都嘔吐。都會有一個說故事的人去愛她們。


面.油.紙

盛夏的彌敦道巴士站,毒太陽和砂塵。唯一令這裡不像沙漠的,只有讓她毛孔閉塞的油脂。

一如城市絕大部分的女性,她趁著等巴士的空檔,掏一張綠藍色的面油紙,以食中二指打圈揩拭面龐上的油脂,不必鏡子協助。積著的油脂反光,也反映著城市——小學miss說這種事該到化粧間裡做,否則就等同當眾上馬桶。那到底是怎麼搞的,我們的城市忙成這樣,迫著顧念儀容的女性集體當眾排洩?

她嘆一口氣。湛藍的面油紙上留著油印子,很像毛筆的筆鋒,待要寫出什麼。記得和那混蛋分手之後她心情煩躁,曾多次用著不合情理的力道在臉上擦擦擦,下意識地想擦下幾塊肉來,像那些礙事閉塞的油脂,統統死開,彷彿之後便可以不再是那個被混蛋嫌棄不夠漂亮的她。說真的她不是介意自己的不漂亮,她是介意被混蛋嫌棄過。

她氣得要瘋了的時候也想過去整容。眼前巨幅廣告牌上面就有漂亮的面孔,A的眼B的鼻C顴骨那樣亂整一通,她搞設計的朋友於是send來一幅怪獸collage,她被逗得笑起來。像此刻,巴士來了。

她走上巴士上層,罕見的非冷氣巴,通風。迎面一陣好風,手上那張用過的面油紙颼地向後飄飛,捲出窗外。她哎了一聲,向窗外探頭——那張湛藍的面油紙早已乘風遠去,在空中滑翔捲動,降落地上又躍起,往自己的方向去了。

千萬張湛藍的面油紙,捲著女性的瑣碎黏膩,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起飛。唯有不完美的人,才有夢想的力氣。


〈莫名其妙〉

夢還沒有終結,但柔柔醒來了。身上的汗仍在冒著,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做這樣的夢。

夢裡她不斷被某樣東西戳著,在她柔軟的背脊、肩頭,篤篤下。並不很痛。那東西感覺上是棒狀的,不是很硬的金屬,但卻挾帶著某種莫明的壓力。它像是要有話跟她說,但因卻沒甚主意而步調凌亂,有時很遲疑,有時卻衝動急躁,像猛烈的動物。有時它感覺遙遠,有時卻甚至戳她的手肘,彷彿她一回身便可抓住它。柔柔在夢裡躊躇著,要不要轉過身來,看清那到底是什麼。她總是在躊躇中醒來,滿胸是汗,臉上發熱。

其實她隱約知道它。

八月的末端,在進大學之前,柔柔和她的朋友來一次帶著某種告別味道的pillow’s talkpillow’s talk意思是枕邊的悄悄話,但參與的女孩總是談得興高采烈,把平時的低語和猜忌像栗色的小馬一樣釋放,抱著的攬枕都捏出痕跡。

Suki問:「你地會唔會做丫?D男仔好想架喎。」

柔柔身體微微顫動,身邊的朋友七嘴八舌齊齊想像未來、做母親的抉擇,但柔柔有點羞澀,沒有發言。柔柔知道,她把那輕微的顫動帶回夢裡了。朋友們繼續談男孩子:「唔通話佢細咩。」感覺有點粗野,但即使那些想像是錯誤的,說出來的快樂卻是真實的。

她們將告別以規定的制服來劃分男女角色的中學,就像告別小學一樣。小學小息時,男孩子們常常互相作奇怪的攻擊,又笑又躲。要是誰不能及時把下身一縮,就會痛得滾在地上。這些對她們來說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能夠完全了解嗎?柔柔想起暗戀的男孩,始終無法把那斯文乾淨的形象和夢裡莫名其妙的棒子聯想在一起。

「想像他們帶著牠們行走
在路上遇到朋友
他們也許互相嫉妒而牠們並不
他們互相比較
不,她們並不常討論牠們
僅以某種柔軟空洞自喜
當牠們在她們隱密的地方
見証一種鋼的脆弱
而又愉悅了她們
她們想像他們帶著牠們行走
在路上遇到朋友
牠們互相嫉妒
而他們並不」

——〈重金屬〉,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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