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
文:楊照
十多年前,差不多同一時 間,我有機會 接觸到台灣政界三 位重要人士 ——當時的 李登輝總 統、許信 良、以及陳水 扁。這三 個人,構成清 楚的對 比。李登輝對什麼話題都充滿興趣,鮮明對照陳水扁對什麼話 題, 除了現實政治以 外,都沒有興趣。 跟李登輝 聊天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你提起任何題目,不管是歷史、文學、音樂還是水利工程,李登輝都會興致勃勃地開始炫耀他的知識,熱情地擺出指導者的姿態來。 不過相比之下, 跟陳水扁聊天是一件更困難的事,因為你講的任何東西,他通通不懂,他會用客氣、籠統的方式不斷認同回應,然而,表面的禮貌無論如何無法掩飾事實 ——他聽不進去你在講什 麼。
陳水扁和許信良構成另外一組對比。我沒有看過比許信良更沒禮貌的人。他隨時不客氣的打斷人家的話,提高聲音反對人家的意見,他隨時準備要進行一場無止盡、沒完沒了的辯論。跟他談話,也的確常常都會變成激烈的辯論,然而,我很快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和許信良辯論一、兩個小時後,怎麼原本從我口中說出的話,變到許信良的嘴裡,而且成了他熱情護衛的意見?沒禮貌的許信良,其實隨時隨地都在聽,在辯論中接受想法,甚至改變自己的想法、立場。
只有策略,沒有信仰
你永遠沒辦法找陳水扁辯論。後來我明白了,不是因為他客氣,而是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有深刻相信,非主張不可的東西。他永遠在那里算計著,這種狀況下,到底抱持什麼樣的態度立場,最為有利?
陳水扁跟毛澤東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策略家,一切都是策略,沒有信仰,沒有終極關懷終極目標。
陳水扁執政才半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引用了三島由紀夫在日本「安保鬥爭」中,對當時日本首相岸信介的評論。1960年6月18日,超過30萬示威群眾包圍岸信介官邸,三島由紀夫站在國會大樓屋頂,俯瞰被重重包圍的首相官邸。回到書房,他寫道:「並不是因為他是個戰爭的禍首,也不因為他是個馬基維利式的權謀政客,甚至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專門巴結美國人的馬屁精;人們恨他,因為他是個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他什麼都不相信,而且雖然他或許自認有信仰,但是社會大眾卻很本能地覺得他不能信服自己的政治信條。」
陳水扁信用破產
六年之後,竟然真的換成台灣群眾示威包圍總統官邸,我只能說,惹起這麼大憤怒的主因,還是在於:陳水扁是個「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他沒有信仰,因而人們不知道他會做什麼,更糟的是,人們不知道他一定不會做什麼。
「倒扁」的導火線是陳水扁及其家人親信的貪腐行為,不過「倒扁」的根源,卻在於無信仰,讓人無從捉摸的陳水扁,幹過太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事之後,完全信用破產。
容許我再抄一段六年前的文章,「虛無主義者在政治上最大的殺傷力,是他會破壞一切的信任機製,使得讓政策能夠從思考到實踐的時間完全無法存在,讓必須協調完成政策的各方力量無從集結。
「大家弄不清楚虛無主義者相信什麼,也就沒有把握他什麼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換句話說,虛無主義者讓每個人都害怕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會被背叛。……捉摸不清虛無主義者相信什麼,也就不敢依賴任何需要互信為前提的機製,於是彼此的互動對待就愈來愈粗暴、赤裸裸,愈來愈追求一翻兩瞪眼的立即效果。」
難忍毫無底線的行為模式
群眾受不了的,不見得是陳水扁及其親信真的做了什麼,而是他們毫無底線的行為模式。行為底線在哪里?在於一個人的信仰,在於他的行事風格,而不在於法律規定。
群眾憤怒的,不是事實顯現陳水扁他們做的貪腐壞事。而是想像中,他們會做得出來的貪腐壞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人民在這方面的想像,太多人認為藏在底層沒有被發現的貪腐壞事,還有很多很多。
如果大家確認知道陳水扁及其家人親信,到底有多貪腐,老實說,憤怒不會那麼強烈。目前已經有證據的部分,不管是趙建銘牽涉的內幕交易,還是國務機要費的報帳問題,都沒有嚴重到冒犯台灣一般對政治行為的預期。麻煩的是,陳水扁自己完全斷送了信任基礎,過去六年,多少次,以常理判斷他不應該會做的事,只要符合當時的權力情境需要,他都做了。多少次,以常理判斷他說不出口的事,他都毫不猶豫地硬拗出口。於是,今天人民也不再可能以常理判斷他涉及貪腐的行為邊界了。
必須重建社會互信機製
民主政治有許多內在的緊張,其中之一,就是領導人要靠討好大多數人來取得權力。既然要討好大多數人,這種人能有多高的原則?然而,沒有原則的行事方式,卻又必然破壞行使權力的基本條件——信任感。
陳水扁是個沒有原則的人,靠著沒有原則的圓滑,靠著許多彼此矛盾的承諾,他才得到足夠的票數,當上了總統。然而,當上總統後,他沒有聽取美國總統杜魯門最重要的忠告:「一旦當選了,你就得停止競選。」陳水扁沒有辦法讓自己轉型成有原則、可預期的總統,他繼續說著做著矛盾的話矛盾的事,讓所有對他有過期待的人,都在某個時刻,感到身受背叛。
真正的核心,不在「貪腐」,而在於人民受不了繼續活在沒有信任的環境里,要陳水扁下台,因為台灣真的到了不努力重建社會互信機製,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這種描寫性格、形象與心理反應的能力,是感傷文人所長吧——雖稍嫌大路,還是覺得刺中心坎。最有趣的是,此文最好的部分都是引自楊照自己六年前的文章,而六年前的文章的基礎則是三島由紀夫。政治事件是即時的,而某些有關政治事件的寫作超越時間之上;超越時間之上的悲觀效應在於世事之螺旋重複、時間總是太快或太慢,這些都易令文人傷感虛無;然而反過來說,文學寫作者留下的超越時間之寫作既特別豐富,則文學寫作者在這方面擁天得天獨厚之資源,兼且,游蕩在文本之間順道穿越了孤單。
另見衛紅三篇:〈火染凱達格蘭:民主台灣,好的榜樣還是壞的? (一)〉、〈二〉、〈在速限五十公里前:記紅潮圍城夜(2006年九月十五日台北)〉
「許多人,被無形的力量分化,成了政壇操作的棋子。這些眼中只有藍與綠人們,是「去政治」的,無法體認到主流的兩大民族主義政黨陣營,是如何的利用碎裂的歷 史進行拼湊,刻意形造出歷史來鼓動人民情緒。而另些人,自認為體會到藍與綠的政治鬥爭,二方透過政治鬥爭爭權奪利,卻都無助於人民生活的真正改善,然而這些人,雖然認知了統治者與人民之間的矛盾,卻「去政治化」的轉為政治冷漠,他們一點都不相信人民的力量有可能改變結構性的支配,這也是國家的體系不斷要求學生專心唸書、不要參與政治的緣故,一旦學生在最不甘他們事情的時候站了出來,以最中立的位置站出來,那事情才最無法收拾,一旦學生安靜地畢了業,一個個 投入職場、身為勞動所綁,也就相對容易因其工作而被強迫分化、分別代表了不同階層。」引〈在速限五十公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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